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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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代美国的“中国诗群”(2)

另一位诗人罗依德·米夫林(Lloyd Mifflin)的十四行诗《1900年之征服》(Conquest-1900)批评英国想沦中国为殖民地,也批评了美国也手脚不干净,参加掠夺。慕迪和米夫林的诗是针对义和团与八国联军事件而作。义和团事件及东交民巷之围攻,给了美国(及西方其他国家)文人一个发挥想象的好机会。一时中国题材大行其道,指责中国暴民,赞扬东交民巷守卫者之英勇之类的诗比比皆是。在这个背景上,慕迪和米夫林的作品难能可贵。

6.哈特(Bret Hart,1836-1902)的《阿新》

中国劳工潮进入美国,美国经济衰退失业人数增加引起反华浪潮,美国政府最后颁布遏止中国人进入美国的《排华法案》。美国诗歌中,对华人劳工的态度问题,也有所表现。

当时大量出现的侮辱华人的打油诗,本来就毫无文学价值,现在不值得一提,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华人的种族主义态度。

某些侮辱华人劳工的诗,采用中西部民歌的叙事风格,不能说没有西部式的幽默。有一首称作《高个儿约翰·中国佬》,说一个在犹他州筑铁路的中国劳工,带了辛苦钱远道回旧金山去看他的中国姑娘,却在半路上被印第安人劫杀,剥去了头皮。他还站着,但当他发现自己辫子也丢了,才吓死倒下。

仇华浪潮受到自由派文人的愤怒指责,马克·吐温,乔昆·米勒(Jouquin Miller),安勃鲁斯·比尔斯(Ambrose Bierce)等著名文化人,都有作品参与到这场争论中来。反华工的小报常用打油诗作讽嘲甚至谩骂,自由派文人有时也用诗参加辩论,例如比尔斯就写了一些诗,直接攻击社会党政客用华工问题骗取选票,甚至不惜煽动反华工浪潮。

以“自由派”、“反华工派”之类的标签来审视诗歌,总不免要出错的。真正有文学价值的作品,往往很难用“态度”分类,哪怕19世纪也是如此。

一个佳例是布勒特·哈特。哈特以其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与马克·吐温共同创造了现代美国小说。但哈特与吐温一样极为多产,各种文体都写。哈特在加州过了一段经历奇特的生活后,成为旧金山《远地月刊》(Overland Monthly)主编,在上面发表了一系列使他成为名作家的西部短篇小说。1870年他忽又转向写幽默诗,其中最早的一首,也是最有名的一首《异教徒中国佬》(The Heathen Chinee,1870年),使哈特突然全国闻名。

此诗最早发表于1870年,其诗行式节奏,戏仿盛名一时的英国诗人斯温朋(Algernon Charles Swinbume,1837-1909)节奏铿锵的名诗《卡里东的阿特兰达》(Atlanta in Calydon)。全诗不长,主人公是西部流浪冒险者詹姆士和比尔·奈依,这二人打牌赌钱,三缺一,拉中国工人阿新。凑一桌。阿新“脸上堆满孩童般的笑容”,说他不会打这种牌,被强拉入局。惯赌比尔·奈依袖里暗藏了王牌,不料阿新手中王牌比他还多。自然,两个白人全输了:

然后我抬头看奈依,

而他两眼朝我发怔。

他站起来,叹一口气,

说道:“这难道是真?

中国下贱工人毁了我们。”——

于是他扑向异教徒中国佬。

此后发生的各种事件

我袖手旁观决不参与。

整个地板飞落纸牌,

像河滨满地是树叶——

都是阿新藏起来的牌

来玩这“他不会的游戏”。

阿新的中国衣服袖子长,藏牌多;指甲长,手法灵活。由此可证明:

各种阴险古怪的方式,

各种愚蠢的把戏诡计,

异教徒中国佬真是特别。

哈特这首诗情节幽默,语言流畅俏皮,刊出来后人人诵读。据说当时全美国很少有杂志没有引用或重印过这首诗,或对之作俏皮评论,哈特名声甚至传遍英国。1871年1月7日出版的《纽约环球》(New York Globe)说,“本刊应广大读者强烈要求,不得不再次刊印此诗。”在19世纪,幽默诗之广受欢迎,可与现在的大众歌曲媲美。

哈特的“忠实的詹姆士”幽默诗系列以阿新开场之后,题材就转开去。他后来写的诗中,中国人形象再次出现于《最近的异教徒暴乱》(The Latest Heathen Outrage)和《天使岛上的自铸银币》(The Free Silver of Angel"s)等诗中。后一首诗中阿新重新出现,当他听说这些银币是“free”(自铸,白拿),就囊括一空。鬼机灵阿新的形象最后于1877年集大成于哈特与吐温合写的剧本《阿新》之中。

关于哈特的“阿新”作品,至今文学史家争论不休,尤其是近年亚美文学批评兴起,对哈特的批评就比以前更严厉了。哈特的诗一出,群起效尤,大多沦为嘲弄华工的打油诗。实际上哈特本人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他的其他作品也证明他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意图。他笔下的阿新自然不是道德完人,只不过比狡猾的西部白人冒险家们更狡狯一筹,哈特的轻松的揶揄甚至可视为嘉许。

上引诗中美国赌徒奈依的咆哮“中国下贱工人毁了我们”,是照录当时加州社会党排华政客的煽动口号“中国廉价劳力毁了我们”,“下贱工人”(cheap labor),与“廉价劳力”英文相同,明显在讽刺社会党政客。

7.欧文(Wallace lrwin,1875-1959)的《唐人街谣曲》

唐人街作为华人聚居区,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化景观,半中半西的文化群体。而唐人街本身也在美国文学中形成一个特殊题材。下文将谈到这个题材在美国文学中——在诗歌、小说、戏剧和电影中——绵延流长,延续至今而不衰。

最早集中写唐人街题材的诗人可能是华莱士·欧文。此人于1896年至1903年就读于旧金山之南的斯坦福大学,后在旧金山新闻界工作。1906年出版诗集《唐人街谣曲》(Chinatown Ballads)。他笔下的唐人街充满堂会械斗、妓院鸦窟、戏院庙宇,确是多色多彩。

此集共七首长叙事诗,韵律熟练甚至流于油滑,全书有不少词故意拼成中国人的误读式(如yeller=yellow,is=his等),但读来依然顺畅,是典型的轻松读物。

这些诗的故事,据作者说是很“现实”的。例如其中的中国义仆故事,读来非常老套,但欧文说是他亲历的真事:他们全家先是看不起这个中国劳工,但在1906年几乎毁灭了整个旧金山的大地震中,是这个中国仆人救出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其他诗比较凄惨。《叶和》(Yut Ho,译音)一诗写一个中国三邑(Sam Yup)老板关某,在番摊上赌光了家产,自杀身亡,留下母女二人。母亲为借钱葬夫,把女儿叶和卖给奴隶贩子。叶和听闻此事,潜逃至一基督教堂避难,在里面躲了两年。后有一白人理发师向教堂提出娶此女,教堂审核认为合格,符合教堂的全部要求,就让他带走此女。不料这白人是奴隶贩子的帮凶。叶和被绑走,关入一鸦片馆待售。最后她自杀,其鬼魂使唐人街夜夜不安。

另一首诗《严少爷》(Young Mr.Yan),其表现的中国人性格比较复杂一些。严少爷是唐人街新一代年轻人,读的是教会学院,穿的是西服,吃的是面包,早就剪掉了辫子。他的父亲却是老辈“唐人”,开餐馆兼赌场。父亲包办儿子婚姻买了一个媳妇,儿子却不同意,因为他爱一个摩登女郎。一天父亲在堂会冲突中被暗杀,儿子不愿报仇,因为他已是基督徒,要原谅仇人。实际上他只是麻痹仇家,暗等时机。最后他“按中国规矩”杀了仇家,从唐人街消失。不管信什么教,中国人还是中国人。

这几首早期诗,故事比许多后来的唐人街小说更加凄婉,更加精彩。

8.利兰(Charles Godfred Leland,1824-1903)的《洋泾浜小调》

19世纪中国题材幽默诗中,有很大一类,用一种特殊的中国式英语写成,称为Pidgin English,中文译作“洋泾浜英语”。

洋泾浜英语诗作者很多,大都是业余投稿写些幽默小诗,以博一笑。19世纪70年代初起这种诗大量冒出来,甚至“专业”的洋泾浜诗人也出现了,利兰是其中最著名者。他出版于1876年的诗集《洋泾浜英语小调》(Pidgin English Sing Song)。此书自称为给美国商人和旅行者提供语言学的方便,书后附有详尽的“洋泾浜词典”,因此利兰被语言学界公认为这种特殊方言的专家。

该诗集实际上是用幽默语调写的远东风俗指南,而且每首诗后有一个叫作阿中(Ah Chung)的人物从中国人的观点评介这些故事。自然,中西善恶标准不同。其中一首诗写一西方商人给一个中国人一把放大镜,使他能在指甲上写小字夹带作弊,此人中举做官后给此西人大笔承包合同;另一首写一中国人到伦敦,伪装成中国官员,以中国戏单顶替官书文件,伦敦社交界为之倾倒。

此书中尚有不少纯中国题材,诸如“昭君思汉”,“孔子遇老子”之类,一旦用洋泾浜英语写出,再严肃的题材也流于滑稽可笑。下面这一段,从利兰的书引出,以给读者一个洋泾浜诗的样本。

My flin,supposey you hab leed he book of kungfoutsze,

You larn that allo gleatest man he most polite man be,

An on politepidgin Chinese beat allo,up on down-

This is he molalpidgin of he song of Captan Blown.

我的朋友,假如你读过孔夫子的书,

你就明白他是伟人中最有礼貌的人,

用文雅的洋泾浜中文诗,抑扬顿挫,

他给布朗船长唱出洋泾浜道理。

我的“翻译”,录于此以俟高明教正。

本书关于19世纪美国诗所受中国影响,就结束于此。读者可以看到这部分之零散,与全书的讨论不甚相称。但不久之后美国诗人就不得不严肃地面对这三千年诗歌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