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唐非唐:中晚唐的风流与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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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黑客帝国3

【罪己诏】

奉天解围,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立下头功一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包括他自己。如果李怀光再迟到三天,奉天必然失陷,后果会很严重。可以不夸张地说,是李怀光挽救了命悬一线的大唐帝国。李怀光的及时赶到,不仅改变了长安地区战场的态势,更重要的是改变了全国的政治态势。之前一直在观望的很多藩镇,一下子都改变了嘴脸,特别是东南藩镇,纷纷运输物资,“贡赋山积,争功效死,如百川之赴沧海”,唯恐落后。岌岌可危的唐朝,显然已经渡过了最大的危机。

所有人都认为德宗会马上接见他,并授予高官厚禄。但让李怀光和所有大跌眼镜的是,皇上连个面都不让他见。

李怀光平日里就看不起宰相卢杞这帮人,经常对人说卢杞等人是阴险狡诈之辈,天下大乱的局面,就是围绕在皇帝身边这帮小人一手造成的。这话很快就传到了卢杞的耳朵里,这让卢杞等人大为恐惧。这还了得,一旦李怀光得势,还有他们这帮人的好果子吃吗?于是千方百计阻止德宗召见李怀光,命李怀光直接引军收复长安。

李怀光千里迢迢赶赴国难,一颗忠心天日可鉴。可如今德宗皇帝近在咫尺,竟然连面都不让自己见。李怀光内心非常失望。于是领兵屯驻咸阳,不肯进兵。并多次上表揭露宰相卢杞、宦官翟文秀等人的罪恶。德宗身边的大臣对卢杞这样处置功臣也很不满,对此议论纷纷。德宗不得已,贬宰相卢杞为远州司马,杀宦官翟文秀。李怀光暂时得到满足,但双方的矛盾和猜忌已经无可挽回。

兴元元年(784年)正月初一,德宗听从翰林学士、考功郎中陆贽的建议,下诏“罪己”,即著名的《奉天改元大赦制》,宣布赦天下,除朱泚外,赦李希烈、田悦、王武俊、李纳、朱滔之罪,并停间架、除陌之类。

这篇诏书由陆贽起草,陆贽是个写骈文的高手。他的骈文对偶齐整,语义流畅,气势极盛,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堪称一绝。陆贽尤长于奏疏,以深挚的情感和雄畅的辞辩见长,史称“有唐以来,未曾有之”。据说,诏书下达之日,“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王武俊、田悦、李纳见到诏书的赦令后,都主动去除了王号,上表谢罪。这三人重新归顺朝廷,固然是因为考虑到自身的利害关系,但也有被诏书感动的因素在其中。也就在这种情况下,战事风云突变。

李怀光以顿兵不进的方式胁迫德宗贬斥了卢杞等人后,心中也开始不自安,开始有背叛朝廷的想法,但心中尚犹豫不决。他在咸阳驻守了几个月,停滞不前,始终不肯出兵收复长安。德宗多次派中使催促他。李怀光总是以士兵疲惫为借口,不肯发兵。

李怀光之所以按兵不动,除了德宗皇帝对自己的怠慢,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军队之间的对立,李怀光的朔方军和李晟的神策军之间的对立。如果说奉天解围有十分功劳,那么李怀光的朔方军要占七分功劳,李晟的神策军是在尾声部分才赶到。

但在唐德宗心目中,功劳的分割却不是如此。

这时候唐军开始做围攻长安前期准备,李怀光虽然是挂名总指挥,但实际上各支军队各有自己的小九九。李怀光军在咸阳驻扎,而李晟军在东渭桥。后来李怀光要求双方兵合一处,于是李晟军从东渭桥转移到陈涛斜,与李怀光军相连。就在这个过程中,两军矛盾加深。主要原因在于同工不同酬。李晟军是神策军,属于中央禁军,皇帝的嫡系部队,各方面待遇一直都是最好的,将士工资比地方藩镇的高很多,没开战之前这本来也不难理解。但现在战争开打问题就来了,大家都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在攻打长安,干的是同样玩命的活,你又不比我多一个脑袋,凭什么你拿一百我就拿二十。话又说回来,奉天解围全靠我们藩镇军队的朔方军。可折腾半天,待遇还是远远不如李晟军,这太伤自尊了,让人难以接受。

当时还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双方出军的时候,李怀光军总是军纪很差,掳掠抢劫不止;而李晟军总是纪律严明,不干这种事情。而且,李怀光军常常要将劫掠的物品分给李晟军——分赃!但李晟军从不接受。史书中记载了这个细节,自然是想说明李晟比李怀光来得纪律严明。这大概也是事实,但问题是,两军之所以有这样的差距,是和他们待遇不同有密切关系的。李怀光军的这种表现,尤其反映了他们微妙的心理状态:他们希望两军互惠互利,平起平坐。甚至希望拉神策军下水,大家同流合污。

德宗既不傻也不瞎,他还是看出了两支部队存在的问题。他曾经也组织大臣们来讨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先是希望各军都得到与神策军同样的待遇,可这完全无法做到,因为帝国的财政无法承担如此巨大的支出,从另一个方面说明,当时神策军的待遇是非常之优厚,实在超过藩镇诸军太多。

既然不能提高藩镇军的待遇,李怀光提出另一个方案:削减神策军的待遇。李怀光的这个建议也无可厚非,他主要是希望在这非常时局能够平等,这样大家也可以达到心理上一种平衡,他也可以给朔方将士一个交代,以稳定军心。

建议最终没有通过,在这种情形下,李怀光及其军队只有消极怠工,一连几个月下来,攻打长安成了一句口号,光打雷不下雨,由此李怀光与朝廷的矛盾再次加深。

这时候他已经暗中派人与长安城中的朱泚联络,预备互相勾结,但还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神策河北行营节度使李晟觉察到李怀光的异常,提醒德宗应该有所防备,并建议任命副将赵光铣等人为洋、利、剑三州刺史,各领兵五百人驻守,以防患于未然。德宗这时候还是信任李怀光,因此没有采纳李晟的建议。

德宗预备亲自带领禁兵到咸阳,以劳军为名,督促各将进兵征讨,尤其是要督促李怀光。有些居心叵测的人趁机挑拨离间,告诉李怀光,说德宗用的是汉高祖伪游云梦的计谋,打算趁机擒获各将。

李怀光大为恐慌,至此,才下定了谋反的决心。

德宗出发前,还生怕李怀光猜疑,加封李怀光为太尉,并赐铁券,以示信任有加。然而,使者到咸阳宣布圣旨时,李怀光更加怀疑,因而态度十分倨傲无礼,当着使者的面将铁券扔在地上说:“圣人疑怀光邪?人臣反,赐铁券,怀光不反,今赐铁券,是使之反也!”

随后,李怀光公开声称,说自己已经和朱泚联兵,让德宗圣驾远避。虽说如此,可哪有这样的叛乱呢?既然造反,那就干到底,居然一边嚷着要造反,还一边让“圣驾远避”。那意思是要摆开阵势,皇帝你还是躲远一点,免得误伤。

使者回报后,德宗这才相信李怀光起了反意,下令加强戒备,同时加任李晟为河中、同绛节度使,继而又加任为同平章事,将挽救唐朝的危机全部寄托在他的身上。

李怀光公开谋反后,派他的部将赵升鸾悄悄进入奉天,约定晚间火烧乾陵,让赵升鸾作内应,挟持德宗。赵升鸾将此事告诉了浑瑊。浑瑊急报唐朝廷,请德宗速离开奉天去梁州(今陕西汉中)。德宗命令浑瑊戒严。浑瑊从朝中出来,部署尚未停当,德宗在仓皇之中,从奉天向南出逃,一路顺利,一直来到梁州。朝臣及将士随德宗而行,情形非常狼狈。

不管李怀光怎么想的,他造反的事实已经被认定。

李怀光的反叛使局势更加恶化,不少唐大臣都投降了朱泚。在关键的时候,李晟力挽狂澜。他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以忠义激励将士,保持了唐军将士的士气,长安附近的唐军都自愿接受李晟指挥。

当时叛军内部也相当不稳定,李怀光的一些部下不愿意跟随叛乱,有些将士投奔了李晟。而长安城内的朱泚对李怀光也保持警惕,两人产生了很深的隔阂。李怀光内忧部下兵变,外怕李晟袭击,干脆带着人马逃到河中去了。

李怀光一走,朱泚彻底陷入孤军作战。浑瑊守住了奉天,也跟李晟彼此呼应。唐大军进逼长安。兴元元年(784年)五月,李晟收复了长安。朱泚和姚令言带领残兵败将,向西奔逃,在途中都被部下杀死。河中守将纷纷投降,李怀光不知所为,自缢而死。这次历时半年多的泾原兵变总算结束了。

经历了这一挫折,唐德宗锐气大伤,深深体会到藩镇势力的强大,削藩努力只得就此作罢,对待藩镇政策由武力转向姑息。

之后的20余年,藩镇没有受到来自中央的约束,势力日趋强大。藩镇之间“盘根结固,相为表里”,“递相胶固,联络姻好,职贡不入,法令不加,率以为常”,“父死子立”,已经成为实力强大的独立王国。它们之间时不时联合起来对抗中央,恣意要挟朝廷,再加上之后的唐顺宗在位仅200多天就一命呜呼,对藩镇问题听之任之,割据局面愈演愈烈。

客观上如此,主观上,武力削藩在大臣中也很不得人心。尽管也有大臣认为藩镇与中央势不两立,不能姑息,不然将影响国祚命运,主张强力征服,武力讨藩,但更多的大臣则认为目前国家财政匮乏,兵力不足,人心涣散,而藩镇则兵强马壮,又互相勾结联合,急切难图,不如暂且维持现状,静候佳机。

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唇枪舌剑,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在代宗、德宗、顺宗几朝,主战派均处于下风,直到唐宪宗登上大位。

至此,这场因讨伐四镇之乱而引出李希烈、朱泚、李怀光的更大兵祸,历时五年,总算战火平息了。然而,藩镇世袭和自立统帅也成为不可更改的事实。事隔不久,淮西兵马使吴少诚杀陈仙奇,自为留后,朝廷也只能承认。

最后再提一下这场战祸中最大功臣李晟和浑瑊。

德宗当太子时,曾受过回纥的侮辱,因此他一直痛恨回纥。德宗在位期间,一直是和吐蕃、战回纥,企图利用吐蕃来抑制回纥。然而,适得其反的是,吐蕃因此而轻视唐朝。贞元元年(785年),吐蕃入侵,却被李晟打败。吐蕃认为,唐朝良将不外是李晟、马燧、浑瑊三人,尤其是李晟令人畏惧,于是打算采取离间计。贞元二年(786年),吐蕃派兵二万到凤翔城下,声称李晟叫我们来,为什么不出来犒赏。到了第二天,吐蕃军不战而退。如此幼稚的伎俩,德宗竟然信以为真。宰相张延赏乘机毁谤李晟。李晟昼夜哭泣,请求出家为僧,德宗不许。

贞元三年(787年),吐蕃又派人向马燧求和。李晟认为不可,坚决不容易。马燧对李晟有嫌怨,便主动附和张延赏,力主讲和。德宗削去了李晟兵权,派浑瑊为会使。

浑瑊受命到平凉与吐蕃相尚结赞会盟,吐蕃伏兵突起,唐军毫无戒备,多数被杀,浑瑊夺马只身逃回,入朝请罪。德宗不予追究,令其还河中。吐蕃原想捉获浑瑊,使马燧因力主和议得罪,一举再灭唐朝两员大将,然后攻取长安。因浑瑊逃回,计划因而停止。

会盟失败后,唐朝廷上下极为震惊,宰相张延赏也被迫辞职。德宗感觉到危机重重,坐立不安,于是起用传奇人物李泌为宰相。李泌历经肃宗、代宗、德宗三朝,一生不愿意做官,这时候却答应出山任职。李泌见德宗猜忌李晟和马燧,极力保荐,这才保住了两员大将。他又多方开导德宗,说服德宗同意与回纥和亲,用回纥来牵制吐蕃。李泌对德宗贞元时期的内政外交产生了很大影响。在他的策划下,唐朝廷说服南诏归唐。这样,本与吐蕃友好的回纥、南诏都归顺唐朝,吐陷入孤立,处境困难,对唐朝的威胁得以解除。

几经磨难后,德宗对统兵的将领始终不大信任,他最终还是没有恢复李晟的神策军(禁军)兵权。不仅如此,还用宦官窦文场、王希迁监神策军左右厢兵马使。从此,宦官专典禁军。藩镇割据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宦官的权力倒越来越大了。

尤其可悲的是,当德宗锐意削藩遭受严重挫折后,他的雄心竟然消失殆尽。他的统治又继续了二十年,但一直没有从最初的失败中真正恢复过来,并开始对藩镇姑息养奸。终德宗之世,藩镇自为留后、藩镇间的彼此攻战,不绝于史。而唐朝廷竟行“姑息之政,是使逆辈益横,终唱患祸”。

德宗即位之初,本来对宦官预政十分警惕,但经历了泾原兵变后,他又开始重用宦官。德宗这种前后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一生浓厚的悲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