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唐非唐:中晚唐的风流与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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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职业玩家的后现代生活5

彼狡童兮

十八岁,是个荷尔蒙满天飞的年纪。无论你是皇帝还是平头老百姓,只要你是一个正常人,腺体正常分泌,迎接你的都将是一场生命的盛宴或者狂欢,

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李湛觉得皇帝这份工作实在太无聊,闲来无事把朝翘。他对上朝实在不敢兴趣,这种形式大于实质的工作方式让他心生厌倦。十八岁的他坐在龙椅之上精神萎靡,两眼暗淡无光。刚刚成年的他端坐如一尊泥塑的尊神,承受着下面来自百官的窃窃私语和幽怨目光。他鼻孔朝天,对此不屑一顾。

宝历二年(公元八二六年)二月,壬午(初八),浙西道观察使李德裕向唐敬宗奉献《丹六箴》,第一叫《宵衣箴》,规劝敬宗勤政爱民,上朝不要太少太晚;第二叫《正服箴》,规劝敬宗遵循法度,服饰不要杂乱而不合制度;第三叫《罢献箴》,规劝敬宗禁止各地奉献,不要向地方征求珍宝古玩;第四叫《纳海箴》,规劝敬宗虚心纳谏,不要侮弄和抛弃百官的忠直上言;第五叫《辨邪箴》,规劝敬宗辨别忠正奸邪,不要信用左右的小人;第六叫《防微箴》,规劝敬宗提高警惕,不要轻易外出游玩。

这种说教式的君臣关系让李湛烦不胜烦,看来这帮王公贵胄真拿自己当枪使了。自己家里养着十八岁的儿子在提笼架鸟、打架泡妞、竟日优游,也不见他们去严加管教。却在这里指东画西,满嘴法度国策,仁义道德。

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李湛,在森严的皇家仪式面前,觉得自己就像是整个帝国的公敌。

是走自己的路,还是走别人指的路。对他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是个问题,因为他忙得没有时间考虑。作为一个顽主,还有什么比玩更具有现实意义?

他脑子里存储的是昨天清思殿上那场没有分出胜负的球赛,昨夜从他箭矢之下逃生的狐狸,还有大明宫内那帮肥瘦相宜的宫女。

他讨厌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桎梏,他要砸碎套在自己脖子上那道无形的锁链。皇帝也是人,我的青春我做主。

他脱了那身朝服,希望永远不要再穿上。那身炫目的黄,让他穿上就觉得恶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爱上了黑夜,他觉得自己就是穿梭在黑夜的精灵。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没有去用它寻找光明,却用来寻找遁藏于暗处的狐狸。

很多时候,吃完了饭,闲来无事散步的宫女会在大明宫的某冷僻之处遇见身披浮光裘,头戴夜明犀的李湛,那犀利的眼神会让她们不寒而栗。这是谁呀?外星人似的,这么酷。

皇帝!

啊!他就是传说中的帝国第一超级玩家,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唐敬宗带着他的太监敢死队很快消失在黑暗中,他现在没工夫修理这帮宫女。此时他正细心地寻找狐狸留在长草里的一点踪迹,准备深入狐穴,杀戮狐崽。一枝枝利箭破空而出,准确地命中目标,血肉淋漓的猎物给了李湛极大的刺激和满足。在张狂笑声背后,厄运正向他悄然袭来。

李湛性情暴躁,喜怒皆形于色,捉到狐狸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众人赏赐有加;捉不到时便找人撒气,动辄对随侍的太监拳打脚踢,如果是有人扫了他的兴,那更要受到重责。所以跟他玩的太监,是痛并快乐着。宫中宦官许遂振、李少端、鱼弘志等还因为与他“打夜狐”配合不好而被削职。

宝历二年(公元八二六年)冬某夜,又是一个打夜狐的好时光。天光幽微,躲藏于夜雾里的狐狸耐不住寂寞四下乱窜。李湛和他的猎狐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围剿,他今天的运气还不错,很快就发现了目标,套上彄环,拉开彤弓……

强劲有力的破空声过后,并没有传来狐狸垂死前凄厉的嗥嗥声,却有人在暗处发出痛苦的呻吟。中箭的不是灵狐,却是倒霉之人。中箭人强忍着疼痛跌跌撞撞着遁入夜色,身后传来唐敬宗和小太监们拍手顿足的笑,意外的收获让他们更加兴奋。

替狐狸挨了一箭的正是宫中的宦官刘克明,他是权阉刘光的养子。

意外中箭让他受伤的不光是身体,更多的是来自精神的折磨。这个年轻的太监是利用宫禁废弛的时机,跑到这里来和情人幽会的。

太监刘克明并不是真太监,他并未断了尘根,身体局部地区保存完好。一个假太监混迹于后宫,也就免不了要弄些风流勾当。宫女当然少不了,但他有更高的追求。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让他勾搭上了皇帝的小老婆董淑妃。那夜,他们私会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偏殿。春风一度,却在云收雨散之后误打误撞被出来打夜狐的李湛一箭射中。

这一箭让刘克明陷入了极度恐慌,他知道箭没有眼睛,但人是有眼睛的。

是唐敬宗有意捉奸还是真把他当做了骚狐狸?是警告他动什么,别动皇帝的女人?还是玩死他之前来一段狸猫戏鼠式的恶作剧?

史家们说,这就是一场意外事故,刘克明应该享受工伤待遇。但是我不承认这仅仅是一场意外,意外会让历史事件失去他本来应有的叙事色彩。刘克明之所以陷入恐慌,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拒绝承认这是一场无巧不成书的意外。感情心理学家说,偷情者在本质上是懦弱的,在他伤害了情敌的同时是如此地害怕被伤害。假想中要伤害他的人当然是那些被他伤害的人。

对于他来说,没有更好的选择,只有置假想敌于死地,他才能捞取上岸的救命稻草。假想敌就是唐敬宗李湛,他要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世人,皇帝伤人也要负责任的。

刘克明无法评估李湛对宫闱秽事的知悉程度时,他倾向于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是可以理解的。这促使他下决心主动去了断这件事情。李湛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于一个三角形的艳情故事。庸俗的艳情本身就足以证明宫廷政治的堕落,更别说故事的主角竟然会是一个冒牌阉人。这真是透着绝顶的荒唐。绝顶的荒唐使人们对唐敬宗的宝历朝彻底地绝望。

宝历二年(公元八二六年)十二月初八夜晚,唐敬宗打狐归来,还宫之后,兴致昂然,又与宦官刘克明、田务澄以及击球军将苏佐明、王嘉宪、石定宽等二十八人饮酒。

这二十八人全都是李湛的游戏伙伴:宦官和击球军将。

所以的铺垫工作,刘克明在事前已经安排妥当,一切就将在今夜了断。一场浮光掠影、觥筹交错的阴谋会在狂欢中进入高潮,而在喧闹中流出的肉欲和颓糜让十八岁的李湛颠倒红尘,辨不清方向,更嗅不出死亡的气息。

人的悲剧就在于,当我们正在享受着生存的妙滋的时候,死亡正步步紧逼。

醉眼迷蒙的李湛摇摇晃晃起身,走进香气馝馞的厕所,另一说是走进侧室去换衣,总之是离开了席位。也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放下了帷帐,又是谁捻熄了灯烛,谁让余烬残光寂然沉沦在无底的暗夜里?

唐敬宗想回头,可是头实在是太沉重了。即便回头,他看到的,应该与他祖父六年前在中和殿倒地时所见没有什么不同。

而这个世界留给在他眼睑里最后的映像应该是暗夜的狰狞,那无边的暗夜定格成了他眼中最后一抹色彩。于是皆大欢喜,中国的史学家们也习惯了用黑色的笔调来增添叙事的力量。

一代顽主以这种方式结束了无休止的娱乐生活,他不能再玩下去了。我们可以想象李湛大约不无轻松地呼出了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摆摆手,与尘俗的欢场作别。

直到这一刻,他也没有得到他所渴求的欢乐,这是顽主的悲哀还是历史的幽默。

千年来,一直有人试图对这个十八岁的少年天子品评一番,说了千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帝王生涯就象是长庆时代的自然延续。由他所标示出来的历史低点,成为大唐晚期三位帝王西西弗斯式政治努力的起点。天命使然,人力何为?

翻阅史籍,我试图寻找一些关于敬宗李湛的评论,最后还是败兴掩卷。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做皇帝做到这个地步,又有谁会为他多废口舌和笔墨。曾经立于殿下的文官满脸肃穆地在这个孩子面前高谈阔论。随着游戏结束,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了,他们又换作满脸的不屑,甚至吝啬一句像样的评论。就连《旧唐书》中的敬宗本纪也没有留下几句像样的评论。

一句“彼狡童兮,夫何足议。”,就算应付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