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唐非唐:盛世帝国的谎言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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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疯狂的赌徒(1)

在武侠书里,乾坤大挪移是运劲使力的法门,是集一切武功之大成,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它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如果一个人在官场上将这法门用到极致,那是何等可怕的一件事。

我最初知道叫无忌的人,不是长孙无忌。而是金庸小说里的张无忌,那个动不动就乾坤大挪移的少年英雄。于是觉得男人取名当取“无忌”二字,狂傲不羁,心向往之。而我说的无忌,虽不能算是英雄,但也可以算是大唐帝国一个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长孙家族出了两个人,而这两个人都成为唐太宗李世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女的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成功男人李世民背后的那个女人——长孙皇后。男的就是眼前这个白胖子长孙无忌,李世民最信赖的大臣,也是和他一块光着屁股和稀泥玩大的发小(学北京人称呼“兄弟”)。贞观十七年,李世民兴冲冲地叫来大画家阎立本,让他给24位开国功臣画像,排名第一的就是长孙无忌。大唐王朝著名的阎大画家抬头一看,文可安邦的长孙国舅,长得不算太意外,但是离“玉树临风”实在还有不小差距,说“以胖为美”还差不多。于是,辛辛苦苦若干天,第一功臣的肖像活灵活现地挂上了凌烟阁:一个“面团团”国舅爷,冲着大家微笑,既温情,又孤傲。如果要选一个在李世民心目中最信任的大臣,长孙无忌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既是李世民的发小,又是李世民的妻兄,更为关键的是,在玄武门之变前的千钧一发之时,他成了李世民可以依靠的灵魂人物。李世民死后,他又辅佐唐高宗迎来永徽之治。

当初,在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间的斗争越来越公开化、白热化。占据政治主动权的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试图先发制人,但却无功而返。他们只好最大限度地孤立李世民,抓住一切机会诋毁李世民营垒的重要人物。这招很凑效。不久,房玄龄、杜如晦就被逐出了秦王府,李世民也差点被弄成光杆司令。关键时刻,长孙无忌在李世民面前挺身而出表现出了一个政治家应有的镇定,他坚决支持房玄龄等人发动政变,并参与了玄武门伏杀李世民的政治对手李建成、李元吉的事件。越过兄弟的尸骨,李世民终于成为了储君。不久,李世民又逼迫父亲李渊禅位,成为大唐帝国的第一主人,而长孙无忌也随之成为帝国第一臣仆。一路走来,长孙无忌像个跟屁虫不舍不弃。他与李世民的关系是兄弟、战友、君臣。

通过非法手段走上皇位的李世民,难免产生巨大的心理障碍,毕竟他双手沾满了自家兄弟及其子女的鲜血。因此,他上台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极力重塑自己的光辉形象,以此化解心头的阴影。他恨不得用舒肤佳把自己身上的黑洗成白,白洗成亮。他要用金光灿灿的盛世气象照亮心头的阴霾。即位之初的李世民面临的问题有三个:昨天,今天和明天。昨天就是他要如何面对历史;今天就是他如何做好当下;明天是他如何开创未来。面对历史,历史已经成为事实,他的历史毁誉参半,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掩耳盗铃似地修史工作。

“今天”这篇文章才是他要真正去完成的一篇宏篇巨制,这篇文章做得如何,将直接关系到李世民集团的统治基础。高明的李世民通过两个人就完成了历史重写的任务。这两个人不是别人,一个是死了都要谏的魏征,一个是死了都要拍(马屁)的长孙无忌。魏征来自李建成阵营,是个老阴级别的人物,堪称“反面”典型。对政敌的重用我认为是李世民用人谋略中的点睛之笔,不仅显示了李世民作为胜利者的恢宏气度,更重要的是,作为敌对阵营的历史见证者,魏征可以向世人证明,玄武门那次流血冲突是李建成不仁在先,李世民完全是自卫,同时不存在防卫过当的问题。通过魏征对李建成集团的无情揭露,可以反证玄武门之变的英明决断。而长孙无忌长期跟随李世民,可以说是“正面”典型。对长孙无忌的重用,同样显示了李世民跳出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历史循环怪圈,更重要的是,作为革命阵营的历史见证者,长孙无忌可以向世人证明,李世民是如何天纵神武,如何在极为不利的政治形势下,扭转乾坤,化被动为主动;又是如何心存不忍,在手下人集体劝进的前提下,才对李建成集团采取了行动,这又从正面洗净了李世民身上的原罪。一正一反,高,实在是高!

长孙无忌之于李世民,如同裴寂之于李渊。长孙无忌先是升为左武侯大将军,后任吏部尚书,晋封齐国公,实封一千三百户。唐太宗几次要任命长孙无忌为宰相,长孙皇后在的时候老是持反对意见,一再提醒太宗要吸取汉朝吕氏、霍氏等专权的教训。长孙无忌自己也一再推辞,但太宗不听,还是拜长孙无忌为宰相,任命他为尚书右仆射。为唐太宗夺取皇位,长孙无忌确实立有不世之功,但担任宰相,他的才能似乎还不足以让人信服。不能说长孙无忌不喜欢权势,但这个人太过谨慎小心,注意避免嫌疑,不像历史上许多外戚,依恃女儿或姐妹“椒房之宠”,肆无忌惮地攫取权力,最后自己也落个身首异处。长孙无忌聪明之处就在于他妥善地处理了自己与李世民,与长孙皇后,与朝中大臣之间的关系。

他当时信奉的做人原则是,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混,不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到极致,那样就会没有退路,离你完蛋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他恳请太宗摘掉他圆乎乎脑袋上那顶宰相的高帽子,压的他的肩膀有点疼。长孙皇后也为之请求,太宗不得已,让他辞去了尚书右仆射,而拜开府仪同三司。这一年,唐太宗在文武大臣的陪护下,亲自跑到长安西郊祭祀,起驾返回时,特令长孙无忌与司空裴寂二人升用金辂以示宠幸。贞观五年(631年),长孙无忌与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四人,以元勋封每人一子为郡公。贞观七年,太宗册书,任命长孙无忌为司空,无忌坚决推辞不受,太宗不准,还特意写了一篇《威凤赋》,赐给长孙无忌,追思创帝业之艰难和长孙无忌的佐命之功,这时候长孙无忌可以说是够威够拉风,但这家伙太会装低调了。这与他后来的风格大相径庭,是因为他对唐太宗有所忌惮还是感觉时机未到,资格不够。看来这人越混到高处,越要显得低调。高处不胜寒,低调才坦然。

放眼唐太宗人才济济的朝堂之上,才能仅仅处于中档水平的长孙无忌,居然能够位列凌烟阁24功臣之首,让人费解。除了李世民的信任还有其他让人信服的解释吗?李世民在临死前甚至对左右大臣这样评价长孙无忌:“我有天下,多是此人之力。”我倒!君拍臣马屁,臣拍君马屁。估计那些为大唐事业奋斗终生的老伙计们都想从棺材板里爬出来削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是唐太宗可以推心置腹的老伙计,是对贞观朝有贡献的人,这一点不假。但是,作为一个政治家,长孙无忌在处理与唐太宗、唐高宗、武则天和那些朝臣们的关系上,有着明显的局限。而这种局限很多时候就决定了一个人的政治才华指数,搞不好最后会成为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贞观后期,唐太宗李世民看着自己的帝国经济大繁荣,百姓手里有余粮,大好河山一片红。他开始膨胀了,开始变得牛皮哄哄,听不进去别人的指责了。魏征多次提出批评劝告,唐太宗虽然嘴里说好好,可行动上却一再的NO,NO,那些大臣们都看出了这一点,很多人就跟苍蝇似得围在身边阿谀奉承,歌功颂德。这些苍蝇里面最大的绿头苍蝇就是长孙无忌。贞观十八年四月,唐太宗幸临太平官,对侍从的大臣们说“人臣顺旨者多,犯颜者少,今朕欲自闻其失,诸公其直言无隐。”这话就是说,李世民作为皇帝好话听得太多都听腻了,给大家一个批评指正的机会。这就好像大鱼大肉吃多了,想吃点清凉小菜。按说这应该是劝谏唐太宗的良机,但长孙无忌等人还是义无反顾地拍马屁:“皇帝妹夫,你没错,你就是古往今来天字第一号完美帝王(陛下无失)。”当时,只有刘洎和马周谈了太宗的过失。同年八月,太宗对长孙无忌说:“人苦不自知其过,卿可为朕明言之。”又一次令长孙无忌谈自己的过失。长孙无忌再次无比恶心地奉上一句:“陛下武功文德,臣等将顺之不暇,又何过之可言。”唐太宗当即就指出 “这是一种死不要脸的拍马屁行为(曲相谀悦)”。唐太宗晚年不喜欢听人在他面前直话直说,难得有心情征求大臣们的意见,长孙无忌之流却以“响亮的马屁”代替“沉闷的忠谏”,一路将马屁进行到底,马屁无忌,无忌牌马屁。

最让李世民晚年闹心的事情是太子问题。贞观十七年(643年),李世民的长子李承乾因品质问题被废去太子称号。于是,朝堂之上,宫闱内外群魔乱舞,众生颠倒。众王子开始了你死我活的竞争游戏,适者生存。最后,整个帝国都把目光定格在了长孙皇后所生的另外两个儿子(魏王李泰和晋王李治)身上。朝野一致的看法是:相较而言,李泰更为出众。首先他是长孙皇后的次子,长子李承乾既然被废,按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了。另外,唐太宗本来就对李泰的才华十分欣赏,甚至破例允许他在王府中置文学馆,听任其招揽贤人学士,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即使在平时,唐太宗对李泰的封赏也超过他人,且有意无意中常常暗示自己有立李泰的意向。而李治是长孙皇后的三子,他比李泰整整小了九岁,且个人才能、气度都远远在李泰之下。毫无疑问,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胜利的砝码押在了李泰这边。然而,因为有了长孙无忌,事情就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本来,李泰和李治都是长孙皇后的亲儿子、长孙无忌的亲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立哪个外甥为太子的问题上,长孙无忌应该保持高度的中立,至少表面上应该装得一视同仁才对。可是,长孙无忌却不是这样做的,他旗帜鲜明地亮出了自己的立场——“固请立晋王治”。

为什么会是这样?这要从唐太宗统治后期说起,因为有李世民这个大太阳照着,长孙无忌无疑是大唐帝国天空最亮的那颗星星。如何在后李世民时代继续自己的尊崇地位,如何保住自己红得发紫的地位,无疑成了长孙无忌要思考的头等大问题。在未来的岁月中,要保住自己“东方不败,败也不败”的地位,必然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将来的统治者要相对好欺负一点,只有这样,长孙无忌才有可能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如果出现一个强势领导人,长孙无忌的美梦就将会成空,整不死你算你命大。长孙无忌在太子的问题上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而在两个候选人之中,晋王李治看上去像个小绵羊,内向柔顺,完全是一个人见人欺的主;魏王李泰则不同,小伙子聪明,个性张扬,文化水平高,能写诗作文。另外,因为有李世民的偏爱,在李泰身边,早就聚集了一批文武官员,可以说,李泰早有了自己的政治班底。更为严重的是,李泰恃才傲物,甚至连自己的亲舅父长孙无忌也不放在眼里。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如果做了皇帝,他还会倚重舅父?既然不会被倚重,长孙国舅哪里还会有什么尊崇的日子可过?因此,长孙无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站在了李治这一边。长孙无忌将最为关键的一票投给了李治,也正因为他的关键一票,大唐的历史被改写。

公元644年,“玄武门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18年,长安城却再次陷入皇族兄弟相残的血腥之中——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骨肉,太子李承乾、次子李泰,像他的父辈一样走上了夺嫡的不归路。此时,长孙皇后已经过世7年,儿子没有了母亲的管教;喜欢唠叨的魏征也去世了,皇帝没有了大臣的约束。只剩下做舅舅的长孙无忌,冷眼旁观,看几个外甥在这个戏台之上轮番上演好戏——李承乾谋反,被废;李泰谋太子位,公然许诺“我当了皇帝,就杀了自己儿子,把皇位传给弟弟”;年幼柔弱的李治,只知道暗地里修炼他的黯然销魂掌。《新唐书》称李治在当时就是一个“昏童”。

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伤心绝望的李世民居然放声痛哭(想象不出来唐太宗李世民的哭相,应该属于摇滚重金属哭法,大开大合,气势迫人)。这是一个多么自信、多么骄傲的人啊,面对异族都能做到坦然自信,挥斥方遒。可现在,太子、弟弟和旧臣联合起来,要篡他的位,害他的命。是天道轮回,还是命运作弄。

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挫败如浪潮席卷而来。一次,李世民竟然拔出佩刀,意欲自刎。长孙无忌等人一拥而上,夺刀的夺刀,抓手的抓手,总算“制服”了一时陷入困局的李世民。“陛下,你到底该立谁为太子。”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元老们步步紧逼。李世民从他们焦灼的眼神中其实早已读出了答案。“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那就李治吧。”“挺好的,挺好的。”长孙无忌心头一松:还好,是长孙皇后仅存的幼子,自己把前世今生都压给了这个瘪犊子。他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臣听陛下诏命!如有异议者,请允许我为陛下斩之!”,性情柔顺的“小九儿”李治,早吓呆了。李世民赶紧递眼色,“你舅舅已经答应你做太子,还不快点拜谢”,李治这才回过神来,向长孙无忌跪拜下去。自此以后,哪怕李世民再怎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在其他几个儿子之间摇摆,长孙无忌也坚决不答应“易储”了。好歹就他了,长孙无忌将宝压在了李治身上。

太子危机总算险象环生翻过去了。但李世民受到的精神冲击实在太大。五年之间,他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曾经横刀立马,铁血江湖的铮铮硬汉,如今已是风中烛火,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公元649年,李世民做出一连串政治安排:长孙无忌出任太尉、兼尚书、门下二省的实职。最后,他叫来了另一位托孤之臣褚遂良,病榻之上,传出一丝微弱而坚定的声音:“我死之后,你要保护无忌。若你放任别人伤害他,就不是我的忠臣。”太子和群臣跪了下来。这是李世民最后的遗愿——保全长孙无忌,长孙无忌泪流无忌。50年来,兄弟曾相煎、儿女曾反目,只有这位少年朋友、郎舅之亲,陪他走完了23年漫长的贞观之路。李世民临终说出这句话,当时内心有着怎样的想法。保全长孙无忌,就是保全贞观的胜利果实吗?保全长孙无忌,是李世民对长孙皇后当年的承诺吗?保全长孙无忌,是他对这个少年朋友的最后眷顾。君王的威仪是恢宏而孤独的,君王的内心有着与常人同样的乐与怒。

李治搂着舅舅的脖子,嚎啕大哭,几乎气绝。长孙无忌檫干眼泪抱住他:“你父亲把一个强盛的唐帝国交到你的手上,你要坚强,不可以再哭了。”估计此时的长孙无忌只恨自己没长前后眼,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太子李治竟然会历练成为杀自己的一柄钢刀;而当初自己的苦心孤诣,不过是提前为自己挖下了一个硕大的坟墓罢了。

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二十六日,52岁的一代枭雄李世民长逝在终南山的翠微宫。六月一日,22岁的太子李治即位,是为唐高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