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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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十一字,杀人

“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保我血脉……

岳成淮于噩梦中醒来,薄薄的睡衫被汗水浸湿一片。

房间的窗户开着,月光倾泻进来。

蝉鸣愈噪。

岳成淮坐起身,大口喘着粗气。北方的空气干燥,夏季尤甚,方国都城邛都也不例外。岳成淮喘了一会儿,倍觉口渴,就移向床边准备找些水喝。方国的卧榻普遍低矮,他的脚触及铺了一层木板的地面时,腿还没有完全伸直。他并不习惯这个角度,左手一撑卧榻站了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饮而尽。

茶水很凉,一杯下去全无睡意。岳成淮干脆握着茶杯坐在桌边,静静望着窗外的月色。

傅绥,这座宅院的主人,是经陶珠玑手隐秘安插在方国朝廷里的心腹,如今已经成了手握实权的户部漕务司员外郎。

事实上,四海钱庄的影响力并不仅仅体现在成捆成箱的银票上,更体现在遍布十二国的人脉网上。背靠强有力的经济支撑,陶家无论是想培养谍报人员,还是想在别国的官场里嵌几颗钉子都不是难事。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四海钱庄也替韩氏王朝在方国的官场里埋下了一股不小的力量。品秩不高的傅绥,在一品二品遍地走三品四品多如狗的邛都不会吸引太多的目光,而且身为漕务司的员外郎,府中有外地人走动并不稀奇,这也就是岳成淮在来到邛都后,把傅绥的府邸选为自己一行人落脚点的用意所在。

他们的身份太过敏感,不可能在邛都随便找个客栈就住下,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点,由值得信赖的人来探听外界风声并为他们打点一切。说实话,比傅绥职权更大办起事来更方便的暗桩不是没有,只是岳成淮不敢轻易动用。因为不管最后事情如何发展,这个落脚点都不可能不暴露。但傅绥这个层次的暗桩,他还有不少,就算暴露,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影响四海钱庄在方国的布局。

傅绥是个聪明人,在岳成淮站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在方国的官路要走到尽头了,不过他聪明就聪明在没有忘本,还知道自己的主子是谁,岳成淮这二十几号人在他府上这一个月他一直悉心小意伺候,没有流露出半丝不恭。夏季炎热,傅绥还特意把岳成淮等人的房间安排在湖边,稍减暑气。

窗户大开着,岳成淮将目光淡淡抛在那规模不小的人工湖上,看如水夜色,月光轻泻,波光粼粼。湖中植有接天碧莲,莲叶细密又不显拥挤,舒展着簇着团团的粉荷。水下似有几尾肥鲤曳于其间,勾出纤荡涟漪。

邛都干燥少雨,又寸土寸金,能在这里修葺如此面积的湖泊,足见漕务司油水之足。

远处湖中央耸着座小亭,从这看去只暗蒙蒙一片阴影,岳成淮却忆起那亭中该有石桌石椅,必比此处清凉许多,便将那绘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景致的白釉茶杯轻放在桌上,披了件薄如蝉翼的长衫走了出去。

最近,他一直睡得不好。刚开始是失眠,整日担忧少主韩思齐的安危,神情憔悴许多。最近几日由于身体实在熬不住了,从不焚香的他竟也问傅绥讨了些安神的香料,还特意加大了沉香的用量,不料这睡虽是能睡着了,但却每晚必做噩梦。

梦中,尽是韩庄临终前那句“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岳成淮这辈子的荣华都离不了姓韩的这祖孙三代,漫说知遇再造之恩,单论能放心让他独掌军队的信任,就不是岳成淮一辈子可以偿还干净的。因此这负图之托虽只短短十一字,于他却重逾千斤。

慈不掌兵。颜经纶曾戏言,生性仁善的岳成淮带兵杀一人,头上便添一根白发,可这短短一个月,岳成淮就像老了十岁。

韩庄的十一个字,可比那十一万生灵更压得岳成淮难以喘息。

风起,树影摇摇,岳成淮任由薄衫随风轻摆,拾阶入了湖心亭。

隐在暗处当值的几名影卫悄无声息地撤了岳成淮房间附近的岗哨,转而去扼守那条通往湖心亭的唯一路径。

岳成淮负手而立,眸光清亮望向湖的彼岸,眼神却没有焦点。

一个月的苦苦寻找并非没有结果,前两日傅绥已经找到了一个名叫陆得一的征兵官,据说就是此人曾扣押下一队骑马佩刀的江湖人士,送去了军营。岳成淮不便露面,没有亲自核实情况,傅绥职权又与军方没甚交集,不能正大光明插手,只好打着“家里有亲戚在长刀派,此次归乡探亲却突然没了音信”的旗号来旁敲侧击。

听傅绥转述那陆得一简单描绘的长刀样式与人员数量,岳成淮就知道准是韩思齐的那队人。只是在问过傅绥之后,他也就愈发清楚方国的军队是个不亚于监狱的存在,里面的人根本别想随随便便就出来。不过好在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却能进去,他马上让傅绥安排人手探听军队里的消息,并派了一名颇为机警的影卫打入军营以作策应。

今天传来消息,说是韩思齐并不在新兵营里,算算日子肯定是被调到其他部队去了,只是由于军中不以姓名相称只以编号作别,所以一时间也查不出个所以然。

时间。又是时间。

岳成淮不由有些恼火。他们是等不起的。找到韩思齐只是第一步、最简单的一步,接下来如何把他们带出军营才是真正的难关。可是现在,光是找人就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他得什么时候才能安排上韩思齐接见方国朝廷里的暗桩并且把他成功推到牧四海的面前啊?

在时间的问题上,岳成淮和韩思齐心有灵犀不谋而合,都显得十分急迫。但岳成淮却比韩思齐多了一个原因,那就是自己的年纪。岳成淮比韩思齐看得更远,他知道报仇复国这件事没有几年的工夫根本办不成,而且韩思齐重登王位后整肃全国还需要强有力的武力以为凭仗。可是,岳成淮已经年逾五十了,近几年他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能提刀上马冲锋陷阵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了。他很担心,一旦自己不在了,仅凭韩思齐的能力,能不能拢起散掉的军心士气。

黎国这么个强敌环俟的中等规模国家能硬生生地梗着脖子站在十六大国之列,吸引无数百姓移居,凭借的就是岳成淮远超常人的战略眼光。可以说,没有岳成淮,就绝不会有今天的黎国。可是,也正因如此,明日没有了岳成淮的黎国,大有可能变成一出柱倒屋塌的悲剧。到那时,巢覆卵破,韩思齐的性命也会丢掉。

“孤要你含垢忍辱,保我血脉。”

他岳成淮,急就急在不知有生之年能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保得韩氏血脉,以便留下一张完整的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韩庄。

…………

韩思齐所在的第一小队配备的武器是刀,这对于他来说是幸运也是不幸,因为他目前系统接触过的兵器也就只有刀,虽然那夜岳成淮传授的狂狼刀法他还没有完全吃透,但使起刀来也自有一种熟悉感;只是这刀的质量不好,比不得宝刀风雷的强横刀意,也比不得影卫长刀的制作精良,握在武功底子算是不错的韩思齐手里,就多多少少限制了他的发挥。

常言道,宝刀配英雄。韩思齐很是担心一旦使惯了这粗制滥造的军刀,会拉低自己的刀术水平,因此若非必须,他都尽量不去碰那柄军刀,而是在心中默默温习岳成淮月下舞刀的招招式式,寻思着先意到了再身随。

小个儿则与他截然相反,自从领了军刀,就将它栓在腰上,没事就颇为兴奋地摩挲着刀柄,还专门寻了块布日日擦拭刀锋,恨不得连晚上睡觉都要把那刀搂在怀里。韩思齐理解他当惯了被人欺辱的鱼肉,此时却手握屠刀的快感,看破不说破,只是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这军刀质地不佳,菜市口刽子手手里的行刑刀都能砍卷了刃,更别提这些不是按柄数出炉而是按批数出炉的军刀了。同一个什里铺位挨着的两个兄弟,手里拿着的刀乍一看没什么不同,可是一上了战场就能觉出差异。这位手里的刀质地软,一刀砍在敌人的脖子上,深度十分尴尬,是既对敌人造成了重击又没让对方咽气,白白折磨了别人,自己的刀也卷了刃;那位手里的刀质地硬,和敌人的兵器一碰,火星四不四溅不好说,刀刃却崩了口子,若是多碰几下,保准手里的刀就成了锯齿。

与影卫们的长刀相比,军刀是上不了台面的。可是韩思齐一个亡了国的公子,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

军队里给配发的刀你使不惯?有能耐你上了战场也别使!

韩思齐今日算是明白了这么个道理,别人马上就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就是手里有块豆腐也得朝着那人脑袋上挥过去啊,更别提是把刀了。

要不怎么说军队是个大熔炉,再拧的人进了部队,也得顺下脖子上乍着的毛。在死亡面前,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只是明白这道理的方式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是在战场上明白的。

安贡县城地方不大,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兵部特意下令要求占领这里也不过只是因为安贡县城周边已经基本上都被方军拿下,只有这里负隅顽抗得厉害,为胶着战局中的林军鼓舞了极大的士气。兵部不能容忍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骨头这么硬,所以特意拨了足足五千的民兵和一万余后备军准备一口吃掉安贡,想来一个闪电战,杀鸡儆猴,好好挫一挫林军的锐气。

军中主帅副将陈观不是个贪功冒进的人,但到底还是低估了敌人的水平,在到达安贡之后,全军只休整了一个时辰他就下令发动了进攻。长途奔袭者对上以逸待劳者,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方军又不熟悉地势,在林军的干扰下,一个晚上连包围圈都没合上。

一营作为前锋是最早和林军交战的部队,千夫长秦昊不愧为正规军,一马当先杀入敌阵,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百夫长楚霖印则步行混杂在普通士兵中间,却同样显眼,只因他使了一杆银头红缨枪,动作圆润敏捷,枪尖灵转吞吐,眨眼间便连取数人性命,身形之快仅余残影。

韩思齐从影卫那里学了一招,取出早已备好的布条将刀柄和右手紧紧系在一起,防止用力过猛脱手。前面站着的士兵叫喊着冲了出去,小个儿身体微微颤抖,双脚开立双手紧握刀柄犹犹豫豫不敢冲上前去,可是后面的人已经往前跑了,韩思齐一看,小个儿这小身板,难保不被别人一推一搡就踩在脚下,成为全场死得最冤的鬼,连忙扯了他的袖子往前走。

小个儿哆哆嗦嗦地看了韩思齐一眼:“哥,我怕。我还没杀过人咧。”

小个儿着实谦虚了,他这辈子除了不小心踩死过蚂蚁外,便连蚊子都不曾拍死过一只,是个见到血就发怵的怂货,平生干过最像个爷们儿的事就是在征兵考核的比武台上暴揍了四十八号一顿。

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便是做杀鸡这等于性命无虞的血腥事都要心惊胆战,更何况是同类自相残杀。

林军中有看到小个儿这副瑟缩模样的兵士想占个便宜捏捏软柿子,不料刚往这边迈了两步就被一刀扎了个透心凉。河图抬脚一踢那兵士的尸体,借力抽出刀来顺势又往旁边一砍。

韩思齐抬首望了望自己四周,只见和他同样被分配在一营的几名影卫正不露痕迹地圈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把林军阻在外面,圈中心正是他和小个儿。

韩思齐苦笑,这些家伙也太谨慎了吧?自己又不是个花瓶,一碰就碎,好歹自己也是四岁就拜了岳成淮为武师勤习十二年武艺的上进少年好不好?就这些最底层的兵士,对自己哪有什么杀伤力啊?

他对着河图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一个散去的手势。

河图犹豫了一下,递给洛书一个眼色。于是其余影卫便和各自纠缠的林军士兵渐渐离开了韩思齐这个方向,只余下河图洛书在韩思齐背后的视野死角处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韩思齐不可能一直顾着小个儿不去杀敌,在他心中,林国才是导致他国亡家破的罪魁祸首,面前的这些林国士兵自然一个个都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怎么可能呆站在那里装作木鸡呢?于是就把手搭在小个儿肩上,又看了一眼河图,对小个儿说:“刀剑无眼,你自己躲着些。”话音刚落,他已冲了出去。

小个儿不知道韩思齐已把自己托付给了河图这个顶尖高手,而以为他丢下了自己,叫了一声想要追他而去,却被一个林国士兵挥舞的大刀吓了一跳,又怯生生地站在了原地,一张小脸布满惊恐地看着周围,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恨不得立马丢掉军刀抱头找个地缝钻进去。

再说韩思齐,摆脱了小个儿这个不算轻的包袱,再与林军缠斗起来就不再那么束手束脚,一时间上劈下挡,左冲右突,竟也打得像模像样。跟在他身后的洛书轻吁一口气,看来这位少主的身手并没有那么令人揪心。

韩思齐觉得自己的手臂从未如此有力,当他挥舞着军刀荡开敌人伸过来的兵锋,再将刀刃送入对方的身体中时,隐隐有些激动。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了,大年夜宫中惊变那场血腥肮脏的战争一直都横亘在他的脑海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但那时多少有些逼上梁山的意思,如若他不拿起刀拒敌,尽失天时地利人和的他们大有可能全军覆没,他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了。可是今天这场战争,他完全可以做做样子,随便选一个林军士兵来来往往见招拆招不下死手地打上一天,也不会这么累这么紧张。

可是他不想。

懵懂时杀敌尚以为是残害生灵,背负仇恨后方知有些敌人猪狗不如。

战争只持续了半个时辰,方军里就鸣了金,不是彻底收兵,而是换班。一营的兵士们撤回休息,三营补上继续血战。

韩思齐的左手扯着右手上的布条,却实在没什么力气,解不开自己系上的结,索性放弃。就这么拖着刀有气无力地往回走,脸上、身上、手上全是血。

这一战,他杀了八人。

刀砍了三个人就卷了刃,他愣是用卷了刃的刀又攮死了五个。

杀人时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可杀完人身子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韩思齐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想回去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一觉。

八个。韩思齐在心底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