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莫棋对医生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他虽然恼怒之前产检的医生,误将路露血癌的晕眩当成贫血,差点害了路露。但面前这位医生居然在报告出来后,立刻找出三年前路露做骨髓配对的资料去作比对,为路露找到一线生机,莫棋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他了。
但医生其实很为难,这样的病人早该住院了,偏偏对方固执得像块石头,冥顽不灵,医生也没辙。
他只得反覆叮咛。“后天,你们一定要过来办理住院手续,接受治疗,知不知道?”
“后天,我记住了。”莫棋再度对著医生一鞠躬。“非常感谢你,医生,我们会过来的。”
说完,他扶著路露出了诊疗室。
两人进入电梯,他正想按一楼,她一手按住他的手。“我们去婴儿室看看好不好?”
“老婆……”何必多看多伤心呢?
“你就让我看看吧!医生是说,情况好的话,未来我仍能过著正常的生活,但万一情况不好呢?我可能就得吃一辈子的抗生素和防止排斥的药,那要怎么怀孕生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瞧瞧别人的,也算聊慰心灵。
“不会的。你想想,有几个人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发现有病,就有骨髓资料在医院里可供比对,还能顺利找到吻合者,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我运气真好的话,在三年前舅舅继外婆血癌过世后,就该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一有不对劲,立刻做检查,抢在癌细胞侵入骨髓前,先行抽取骨髓冷冻,以便做自体移植。”
他苦笑,这种奇迹有这么容易发生吗?
“笑什么,你当我说著玩啊?自体移植如果不可行,这项技术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她拨开他的手,按下八楼的数字键,那是妇产科的病房,婴儿室也在那里。“告诉你,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很多事只是我们没想到,不代表它不会发生……”
就像她不久前还在庆祝怀孕,满心欢喜,准备好一切,就等著宝宝出世。
但谁想得到,才没多久,她就得放弃这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要亲手扼杀一条小生命。
人生果真无常,世间事谁也料不准。
他揽住她的肩,把她搂进怀里。“老婆,其实孩子也不一定要自己生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孩子需要父母疼爱,如果你真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
“我知道。”她真的明白,但她无法清楚地告诉他,舍下腹中这块肉是如何的一种刮骨剖心的痛苦。毕竟,孩子是著生在她体内,不是跟他血脉相连。
唉,他何尝舍得下孩子?但更难舍的是她啊!
“我陪你去婴儿室吧!”
夫妻俩手牵手,一起去看宝宝,可惜是别人的,至于自己的……莫棋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仅活了四个月的小生命道歉,他不是不爱孩子,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很无奈。
电梯到八楼,两人搀扶著走向婴儿室,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有这样的机会,一起去看自己的孩子?
路露一回到家里,就躲进房间里,还把房门给反锁起来。
莫棋知道她心情不好,在婴儿室看了那么多可爱的宝宝,明明自己肚子里也有一个,偏偏却是保不住,哪个做妈的能不心痛?
但要让她冒著生命危险去生孩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的治疗得尽快开始,孩子势必要舍下。
她不想跟他说话,他可以理解,也许她还有一些埋怨他,觉得他对孩子太无情。
其实……
默默地走向婴儿房,这是一个多月前得知她怀孕,两夫妻亲手为宝宝布置的。
他摸著墙上的婴儿海报,三、四个月大的孩子,露出一嘴无牙的笑;七、八个月的孩子,坐在地上,一脸的纯真;近周岁的孩子,颤巍巍地学走路……一幕幕的画面,曾经也是他对自己孩子未来的期许。
他甚至还能清楚记得哪一张海报是在哪里、何时买的。买下海报时的兴奋心情至今未忘,可惜……他伸长手,撕下一张、再一张……已经用不著它们了,留著,徒增伤心而已,不如丢弃。
他怎么可能舍得下自己的骨肉,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会这么残忍;然而,他没有其他办法。
撕完海报,他走向婴儿床。
瞧瞧,这胡桃木的床架,纹理多美啊?这是路露确定怀孕那天,他们在百货公司订的,当时云芸还帮忙杀了大半的价钱。
“台湾空气污染严重,湿气也重,小宝宝很容易过敏,所以身体接触的最好是纯天然的东西,像衣服、床被、枕头,一定要是纯棉的,对身体才好。”瞧,他还记得百货公司专柜小姐说的每一句话呢!
为此,他买了三套最好的枕被,还被云芸笑是“孝子”。
“对不起了,我的孩子。”他甚至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啊!但是……“请你原谅爸爸,爸爸没得选择。”
抱著那软软的、小小的床被,即使是像木头一样迟钝的莫棋,此时此刻也是心如刀割,抱著床被的手不停的发抖。
他要处理掉这间婴儿房里的所有东西,路露的疗程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结束,将来她术后回家休养,天天对著这些东西,只会越看越伤心。
但当初他在这间房里用了多少心思,如今要毁掉它,同样要伤那么多的心。
爱太深,所以心更痛啊!
真的不舍、真的做不到,他怎能将这个孩子忘掉?他盼了六年的宝宝啊!
“呜呜呜……”阵阵细碎的呜咽从门边传过来。
路露在卧室里,听见隔壁婴儿房的动静,好奇过来察看,却没想到会见到如此的场景。
她错了,她怎会以为老公没有跟孩子血脉相连,就不似她爱孩子入骨,体会不到舍弃孩子的刮骨之痛?
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啊!
“老婆──”听到她的哭声,莫棋慌忙将床被一丢,跑到门边,扶起哭到站不起来的她。
“木头、木头……”她抱著他,放声大哭。
他也想哭,奈何却是心痛到流不出泪来。
抱著她,他不知该怨天,还是谢天?
上天先给他宝宝这个巨大的惊喜,却又迅速地收回它,让他短时间内体会了从天堂掉进地狱的痛苦。
但是在绝望中,上天又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一个吻合的骨髓捐赠者,有八成的机率可以让路露痊愈。
上天并没有遗弃他,只是狠狠捉弄了他一下。
他内心百感交集,如今已不知该做何反应。
“木头……”她抽噎著,拉他进婴儿房,弯腰捡起一张被撕下来的海报。
多可爱的娃娃,瞧瞧这眼、这鼻,居然跟莫棋有三分像呢!如果她的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会不会也有如此的五官呢?
“别看了,老婆。”指望那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毫无意义。
“不,我们把它们重新贴回去。”她蹲下身去,将每一张被弄绉的海报一一用手抚平。
“老婆……”她不会又反悔,坚持生完孩子再做治疗吧?那不行的,她的身体撑不住。“你听我说,孩子我们可以再生,我们还年轻,有机会的。但首先你得把身体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也答应过我要接受治疗的,你不能……”慌慌张张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不是的,木头,我没说不做治疗,只是……对不起……”她咬著唇,忍著泪。“我只会指责你有事不跟我说,不尊重我,没想到……真正轮我出事的时候,我也没有跟你沟通,我……我以为孩子跟我血脉相连,出了事,只有我最心痛,但我忘了……你也是孩子的爸爸,你跟我一样都爱宝宝。我们是夫妻,我们应该什么话都能说的……对不起,木头,对不起……”
她曾因为他善意的谎言而心痛,却为何自己也会大意到重蹈覆辙呢?难道人一定要自己也摔一跤才懂得痛吗?那这一跤也摔得太大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婆,你别哭,我不在意的,真的……”只要她肯接受治疗,那些小事他根本不放在心里。
“木头……”她张开双手抱著他,良久良久。“我们把海报贴回去好不好?就当……给我们第一个孩子留个纪念,纪念我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机会出生,但我们还是很爱很爱他。”同时也警告自己,爱情需要不停努力经营,没有什么幸福是可以得来理所当然的。
“老婆……”他的喉咙梗住了。
“我们一起把海报贴回去?”
他深吸口气,沈重地点头。“好,我陪你贴。”
她捡起一张海报,看著上头可爱的娃娃,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忍不住在上头亲了一下。“木头,你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头发?”
“没有,我妈说我天生一颗大光头。”很像他现在手里这张海报上的娃娃。
“我也是。这样看来,我们的孩子极可能也是个光头小子喽!”
“小时候光头,不代表长大也会光头,看,我现在头发多多啊!”
“我就不行了。”她深吸口气,抹乾了泪。“我的头发又细又少。”
“可是很软,我很喜欢呢!”无数个夜晚,他就爱摸著她柔顺的发入眠。“如果是女娃儿,像你这样的头发是最漂亮的。”他拉住她的手。
她皱著鼻子。“我喜欢男孩子,力气大,将来我逛街、做家务时,就多一个苦力可以使唤了。”
“你要等到孩子有力气帮你做事,恐怕要很久很久,不如女娃儿可爱,爱撒娇是天生的,只要女儿小嘴亲个两下,再说几句爸爸我爱你,天大的辛苦都值得了。”
“你注定是『孝子』、『孝女』。”孝顺儿子和女儿啊!
“我不是更孝顺老婆吗?”
“贫嘴!”
这一天,夫妻俩收拾了一间最好的婴儿房,然后深深地锁起来。
这将是他们夫妻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