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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巫(1)

姨太太是姓凌。但也许是姓林。谁知道呢,这种人的姓儿原就没有一定,爱姓什么就是什么。

进门来那一天,老太太正在吃孙女婿送来的南湖菱,姨太大悄悄地走进房来,又悄悄地磕下头去,把老太太吓了一跳。这是不吉利的兆头。老太太心里很不舒服,姨太大那一头乱蓬蓬的时髦头发,也叫老太太眼里难受。所以虽然没有正主儿的媳妇,老太太一边吃着菱,一边随口就叫这新来的女人一声“菱姐”!

是“菱姐”!老太太亲口这么叫,按照乡风,这年纪不过十来岁姓凌或是姓林的女人就确定了是姨太大的身分了。

菱姐还有一个娘。当老爷到上海去办货,在某某百货公司里认识了菱姐而且有过交情以后,老爷曾经允许菱姐的娘:“日后做亲戚来往。”菱姐又没有半个儿弟弟哥哥,娘的后半世靠着她。这也是菱姐跟老爷离开上海的时候说好了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老太太自然不认这门“亲”,老爷也压根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菱姐几次三番乘机会说起娘在上海不知道是怎样过日子,老爷只是装聋装哑,有时不耐烦了,他就瞪出眼睛说道:

“啧!她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开销!难道几个月工夫,她那三百块钱就用完了么?”

老爷带走菱姐时,给过她娘三百块大洋。老太太曾经因为这件事和老爷闹架。她当着十年老做的何妈面前,骂老爷道:

“到上海马路上拾了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臭货来,你也花三百块钱么?你拿洋钱当水泼!四囡出嫁的时候,你总共还花不到三百块;衣箱是假牛皮的,当天就脱了盖子,四囡夫家到现在还当做话柄讲。到底也是不吉利,四囡养了三胎,都是百日里就死掉了!你,你,现在贩黑货,总共积得这么几个钱,就大把大把地乱花!阿弥陀佛,天——雷打!”

老太太从前也是著名的“女星宿”。老爷有几分怕她。况且,想想花了三百大洋弄来的这个“菱姐”,好像也不过如此,并没比镇上半开门的李二姐好多少,这钱真花得有点冤枉。老爷又疼钱又挨骂的那一股子气,就出在菱姐身上。那一回,菱姐第一次领教了老爷的拳脚。扣日子算,她被称为“菱姐”刚满两个月。

菱姐确也不是初来时那个模样儿了。镇上没有像样的理发店。更其不会烫头发。菱姐那一头烫得蓬松松的时髦头发早就困直了,一把儿扎成个鸭屁股,和镇上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口红用完了,修眉毛的镊子弄坏了,镇上买不出,老爷几次到上海又不肯买,菱姐就一天一天难看,至少是没有什么比众不同的迷人力量。

老爷又有特別不满意菱姐的地方。那是第一次打了菱姐后两天,他喝醉了酒,白天里太阳耀光光的,他拉住了菱姐厮缠,忽然看见菱姐肚皮上有几条花纹。老爷是酒后,这来,他的酒醒了一半,问菱姐为什么肚皮上有花纹。菱姐闭着眼睛不回答。老爷看看她的奶,又看看她的眉毛,愈看愈生疑心,猛然跳起来,就那么着把菱姐拖翻在楼板上,重重地打了一顿,咬着牙根骂道:

“臭婊子!还当你是原封货呢! 上海开旅馆那一夜亏你装得那么像!”

菱姐哪里敢回答半个字,只是闷住了声音哭。

这回事落进了老太太的耳朵,菱姐的日子就更加难过。明骂暗骂是老太太每天的功课。有时骂上了风,竟忘记当天须得吃素,老太太就越发拍桌子捶条凳,骂得菱姐简直不敢透气儿。黄鼠狼拖走了家里的老母鸡,老太太那口怨气也往菱姐身上呵。她的手指尖直戳到菱姐脸上,厉声骂道:

“臭货!狐狸精!白天干那种事,不怕罪过!怪道黄鼠狼要拖鸡!触犯了太阳菩萨。看你不得好死!不要脸的骚货!”老爷却不怕太阳菩萨。虽然他的疑心不能断根,他又偏偏常要看那叫他起疑的古怪花纹。不止他看时一定得挨打,让他看了,他喘过气后也要拧几把。这还算是他并没起恶心。碰到他不高兴时,老大的耳括子刷几下,咕噜咕噜一顿骂。一个月的那几天里,他也不放菱姐安静。哀求他:“等过一两天吧!”没有一次不是白说的。

菱姐渐得了一种病。眼睛前时常一阵一阵发黑,小肚子隐隐地痛。告诉了老爷。老爷冷笑,说这不算病。老太太知道了,又是逢到人便三句两头发作:

“骚货自己弄出来的病!天老爷有眼睛!三百块钱丢在水里也还响一声!”

老爷为的贩“货”,上海这条路每月总得去一次,三天五天,或是一星期回来,都没准。那时候,菱姐直乐得好比刀下逃命的犯人。虽然老太太的早骂夜骂是比老爷在家时还要凶,可是菱姐近来一天怕似一天的那桩事,总算没有人强逼她了。和她年纪仿佛的少爷也是个馋嘴。小丫头杏儿见少爷是老鼠见了猫儿似地会浑身发抖。觑着没有旁人,少爷也要偷偷地搔菱姐的手掌心,或是摸下巴。菱姐不敢声张,只是涨红了脸逃走。少爷望着她逃走了,却也不追。

比少爷更难对付的,是那位姑爷——老太太常说的那个四囡的丈夫。看样子,就知道他的牛劲也和老爷差不多。他也叫她“菱姐”。即使是在那样厉害的老太太跟前,他也敢在桌子底下拧菱姐的腿儿。菱姐躲这位姑爷,就和小杏儿躲少爷差不多。

姑爷在镇上的公安局里有点差使。老爷不在家的时候,姑爷来得更勤,有时腰间挂一个小皮袋,菱姐认得那里面装的是手枪。那时候,菱姐的心就卜卜乱跳,又觉得还是老爷在家好了,她盼望老爷立刻就回家。

镇上有保卫团,老爷又是这里面的什么“董”。每逢老爷从上海办“货”回来,那保卫团里的什么“队长”就来见老爷。队长是两个,贼忒忒的两对眼睛也是一有机会就往菱姐身上溜。屋子里放着两个大蒲包,就是老爷从上海带来的“货”。有一次,老爷听两个队长说了半天话,忽然生气喊道:

“什么!他坐吃二成,还嫌少,还想来生事么?他手下的几下痨病鬼,中什么用!要是他硬来,我们就硬对付!明天轮船上有一百斤带来,你们先去守口子,打一场也不算什么,是他们先不讲交情!——明天早晨五点钟!你们起一个早,是大家的公事,不要怕辛苦!”

“弟兄们——”

“打胜了,弟兄们每人赏一两土!”

老爷不等那队长说完,就接口说,还是很生气的样子。

菱姐站在门后听得出神,不防有人在她肩头拧了一把。“啊哟——”菱姐刚喊出半声来,立刻缩住了。拧她的不是别人,是姑爷!淫邪的眼光钉住在菱姐脸上,好像要一口吞下她。可是那门外又有老爷!菱姐的心跳得忒忒地响。

姑爷勉强捺住一团火,吐一口唾沫,也就走了。他到前面和老爷叽叽咕咕说了半天话。后来听得老爷粗声大气说:

“混帐东西!那就干了他!明天早上,我自己去走一趟。”

于是姑爷怪声笑。菱姐听去那笑声就像猫头鹰叫。

这天直到上灯时光,老爷的脸色铁青,不多说话。他拿出一枝手枪来,拆卸机件,看了半天,又装好,又上足了子弹,几次拿在手里,瞄准了,像要放。菱姐走过他身边时,把不住腿发抖。没等到吃夜饭。老爷就带着枪出去了。菱姐心口好像压了一块石头,想来想去只是害怕。

老太太坐在一个小小的佛龛前,不出声地念佛,手指尖掐着那一串念佛珠,掐得非常快。佛龛前燃旺了一炉檀香。

捱到二更过,老爷回来了,脸色是青里带紫,两只眼睛通红,似乎比平常小了一些,头上是热腾腾的汗气。离开他三尺就嗅到酒味。他从腰里掏出那枝手枪来,拍的一声掼在桌子上,菱姐抖着手指替他脱衣服。老爷忽然摆开一只臂膊,卷住了菱姐的腰,提空了往床上掷去,哈哈地笑起来了。这是常有的事,然而此刻却意外。菱姐不知道是吉是凶,躺在床上不敢动。老爷走近来了,发怒似地扯开了菱姐的衣服,右手捏定那枝乌油油的手枪。菱姐吓得手脚都软了,眼睛却睁得挺大。衣服都剥光,那冰冷的枪口就按在菱姐胸脯上。菱姐浑身直抖,听得老爷说:

“先拿你来试一下。看老子的枪好不好。”

菱姐耳朵里嗡一声响,两行眼泪淌下她的面颊。

“没用的骚货,怕死么?嘿——老子还要留着玩几天呢!”

老爷怪声笑着说,随手把枪移下去,在菱姐的下部戳了一下,菱姐痛叫一声,自以为已经死了。老爷一边狞笑,一边把口一张,就吐了菱姐一身和一床。老爷身体一歪,就横在床里呼呼地睡着了。

菱姐把床铺收拾干净,缩在床角里不敢睡,也不能睡。她此时方才觉得刚才要是砰的一枪,对穿了胸脯,倒也干净。她偷偷地拿起那枝手枪来,看了一会儿,闭了眼睛,心跳了一会儿,到底又放开了。

四更过后,大门上有人打得蓬蓬响。老爷醒来,瞪直眼睛听了一会儿,捞起手枪来跑到窗口,开了窗喝道:

“你妈的,不要吵吵闹闹!”

“人都齐了!”

隔着一个天井的大门外有人回答。老爷披上皮袍,不扣钮子,拦腰束上一条绉纱大带子,收紧了,插上手枪,就匆匆地下去。菱姐听得老爷在门外和许多人问答了几句。又听得老爷骂“混蛋”,全伙儿都走了。

菱姐看天上。疏落落几点星,一两朵冻住了的灰白云块。她打了一个寒噤,迷迷糊糊回到床上,拉被窝来盖了下身,心里想还是不要睡着好,可是不多时就朦胧起来,靠在床栏上的头,歪搁在肩膀上了。她立刻就做梦:老爷又开枪打她,又看见娘,娘抱住了她哭,娘发狂似地抱她……菱姐一跳惊醒来,没有了娘,却确是有人压在她身上,煤油灯光下她瞥眼看见了那人的面孔,她吓得脸都黄了。

“少爷!你——”

她避过那拱上她面孔来的嘴巴,她发急地叫。

少爷不作声,两手扭过菱姐的面孔来,眼看着菱姐的眼睛,又把嘴唇拱上去。菱姐的心乱跳,喘着气说:

“你不走,我就要叫人了!”

“看你叫!老头子和警察抢土,打架去了;老奶奶不来管这闲事!”

少爷贼忒忒地说,也有点气喘。他虽然也不过十六七岁,力气却比菱姐大。“你——这是害我——”

菱姐含着眼泪轻声说,任凭他摆布。

忽然街上有乱哄哄的人声,从远而近:接着就听得大门上蓬蓬地打得震天响。菱姐心里那一急,什么都不顾了。她猛一个翻身,推落了少爷,就跑去关房门。没等她关上,少爷也已经跑到房门边,只说一句“你弄昏了么?”就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