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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幻灭(3)

慧的铺位,在西窗下,正对书桌,是一架行军床,因为地方窄,所以特买的,也挂着蚊帐。公园中的一幕还在她的眼前打旋,我们这慧小姐在狭小的行军床上辗转翻身,一时竟睡不着。一切旧事都奔凑到发胀的脑壳里来了:巴黎的繁华,自己的风流逸宕,几个朋友的豪情胜概,哥哥的顽固,嫂嫂的嘲笑,母亲的爱非其道,都一页一页地错乱不连贯地移过。她又想起自己的职业还没把握,自己的终身还没归宿;粘着她的人有这么多。真心爱她的有一个么?如果不事苛求,该早已有了恋人,该早已结了婚吧?然而不受指挥的倔强的男人,要行使夫权拘束她的男人,还是没有的好!现在已经二十四岁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还早打定了主意吧?但是有这般容易幺?她觉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泪来。她想:若在家里,一定要扑在母亲怀里痛哭一场了。“二十四岁了!”她心里反复说:“已经二十四岁了么?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飞一般过去,是快乐,还是伤心呀?”她努力想捉住过去的快乐的片断,但是刚想起是快乐时,立即又变为伤心的黑影了。她发狂似地咬着被角,诅咒这人生,诅咒她的一切经验,诅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让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吧,她一定要十二分谨慎地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要周详计划如何使用这美满的青春,她决不能再让它草草地如痴如梦地就过去了。但是现在完了,她好比做梦拾得黄金的人,没等到梦醒就已胡乱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怅。“已是二十四了!”她的兴奋的脑筋无理由地顽强地只管这么想着。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针,刺入她的头壳,直到头盖骨痛得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个飞轮,在她头里旋,直到她发昏。冷汗从她额上透出来,自己干了,又重新透出来。胸口胀闷得像有人压着。她无助地仰躺着,张着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胸部头部已经轻快了许多;茫茫的,飘飘的,似乎身体已经架空了。决不是在行军床上,也不是在戏院,却是在法国公园里;她坐在软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头枕着她的股。一朵粉红色的云彩,从他们头上飞过。一只白鹅,啪嗒,啪嗒,在他们面前走了过去。树那边,跑来了一个孩子——总该有四岁了吧——弯弯的眉儿,两点笑涡,跑到她身边,她承认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举手摸小孩子的头顶,忽然一个男子从孩子背后闪出来,大声喝道:“我从戏院里一直找你,原来你在这里!”举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吧!在外国时我何曾亏待你,不料你瞒着我逃走!这野男子又是谁呀!打吧,打吧!”她慌忙地将两手护住了抱素的头,“啪”的一下,手仗落在自己头上了,她分明觉得脑壳已经裂开,红的血,灰白色的脑浆,直淋下来,沾了抱素一脸。她又怒又怕,又听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时只是怒极了,猛看见脚边有一块大石头,双手捧过来,霍地站起身;但那男子又来一杖。……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看时,却好好地依旧躺在行军床上,满室都是太阳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梦境,心头兀自突突地跳。脑壳并不痛,嘴里却异常干燥。她低声唤着“静妹”,没人回答。她挣扎起半个身体拉开蚊帐向静的床里细看,床是空着,静大概出去了。

慧颓然再躺下,第二次回忆刚才的恶梦。梦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彩的片断。她禁不住自己好笑。头脑重沉沉的实在不能再想。“抱素这个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给他么?”只是这句话在她脑中乱转。不,决不,他至多等于她从前所遇的男子罢了。刚强与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来了。她自从第一次被骗以后,早存了对于男性报复的主意;她对于男性,只是玩弄,从没想到爱。议论讥笑,她是不顾的;道德,那是骗乡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经跳出这圈套了。当她确是她自己的时候,她回想过去,决无悲伤与悔恨,只是忿怒——报复未尽快意的忿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时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几年可以实行她的主义。或者就是这一点幽怨,作成了夜来噩梦的背景。

慧自己分析,达到了“过去的策略没有错误”的结论,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当她洗好脸时,她已经决定:抱素再来时照旧和他周旋,公园里的事,只当没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记的;他要把“五卅”夜作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写他这新秘密在心叶上。他还等机会作进一步的动作,进一步的要求。

下午两点钟,静女士刚来,见慧仍在房里。慧把昨晚吃饭的事告诉了静,只没提起她决定“当作没仃”的事。静照例地无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来,但是每来一次,总增加了他的纳闷。并且他竟没机会实行他的预定计划。他有时自己宽解道:“女子大概面嫩,并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况且。公园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又是几天很平淡地过去了。抱素的纳闷快到了不能再忍受的地步。

一天下午,他在校前的空场上散步,看见他最近不恨的李克走过。他猛然想起慧女士恰巧是李克的同乡,不知这个“怪人”是不是也知道慧女士的家世及过去的历史。他虽则天天和慧见面,并且也不能说是泛泛的交情,然而关于她的家世等等,竟茫无所知;只知她是到过巴黎两年的“留学生”,以前和静女士是同学。慧固然没曾对他提起过家里的事,即如她自己从前的事也是一字不谈的;他曾经几次试探,结果总是失败——他刚一启口,就被慧用别的话支开去;他又有几分惧怕慧,竟不敢多问,含糊直到如今。这几天,因为慧的态度使他纳闷,他更迫切地要知道慧的过去的历史。现在看见了李克,决意要探询探询,连泄露秘密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密司李,往哪里云”抱素带讪地叫着。

那矮小的人儿立住了,向四下里瞧,看见抱素,就不介意似地回答说:“随便走走。”

“既然你没事,我有几句话和你讲,行么?”抱素冒失地说。

“行!”李克走前几步,仍旧不介意似的。

“你府上是玉环么?你有多久不回家了?”抱素很费斟酌,才决定该是这般起头的。

“是的,三个月前我还回家去过一次呢。”那“理性人”回答。他心里诧异,他已经看出来,抱素的自以为聪明然而实在很拙劣的寒暄,一定是探询什么事的冒头。

“哦,那么你大概知道贵同乡周定慧女士这个人了?”抱素单刀直入地转到他的目的物了。

李克笑了一笑。抱素心里一抖,他分辨不出这笑足好意还是恶意。

“你认识她么?”不料这“理性人”竟反问。

抱素向李克走近一步,附耳低语道:“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她。有人介绍她给我的朋友。”旋又拍着李克的肩膀道:“好朋友,你这就明白了吧?”

李克又笑了一笑。这一笑,抱素断定是颇有些不尴不尬的气味。

“这位女士,人家说她的极多。我总共只见过一面,仿佛人极精明厉害的。”李克照例地板着睑,慢吞吞地说。“如果你已经满意了,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他又加了一句。

“人家说什么呢?”抱素慌忙追询,“你何妨说这么一两件呢?”

但是李克已经向右转,提起脚跟要走了。他说:“无非是乡下人少见多怪的那些话头。你的朋友大可不必打听了。”

抱素再想问时,李克随口说了句“再见”,竟自走了,身后拖着像尾巴样的一条长影子,还在抱素跟前晃;但不到几秒钟,这长影子亦渐远渐淡,不见了。抱素惘然看着天空。他又顺着脚尖儿走,在这空场里绕圈子。一头癞虾蟆,意外地从他脚下跳出来;跳了三步,又挪转身,凸出一对揶揄的眼睛对抱素瞧。几个同学远远地立着,望着他,似乎有议论;他也没有觉到。他反复推敲李克那几句简单的话里的涵义。他已经断定:大概李克是实在不知道慧的身世,却故意含糊闪烁其词作弄人的;可是一转念又推翻了这决定,不,这个“理性人”素来说话极有分寸,也不是强不知以为知的那类妄人,他的话是值得研究的。他这么一正一负地乱想着,直到校里一阵钟声把他唤回去。

S大学的学生对于闻钟上课,下课,或是就寝,这些小节,本米是不屑注意的;当上课钟或就寝钟喤喤地四散并且飞到草地,停歇在那里以后,你可以听到宿舍中依然哗笑高纵。然而这一次钟声因为是意外的,是茶房的临时加工,所以凡是在校的学生居然都应召去了。抱素走进第三教室——大家知道,意外的鸣钟,定规是到这教室里来的——只见黑压压一屋子人。一个同学拉住他问道:“什么事又开会?”抱素瞪着眼,摇了摇头。背后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真正作孽!夜饭也吃弗成!抱素听得出声音,是一位姓方的女同学,上课时惯和静女士坐在一处的,诨名叫“包打听”;她得这个美号,一因她最爱刺探别人的隐秘,如果你有一件事被方女士知道了,那就等于登过报纸;二因她总没说过“侦探”二字,别人说“侦探”,她总说“包打听”,如果你和她谈起“五卅”惨案的经过,十句活里至少有一打“包打听”。当下抱素就在这包打听的方女士身边一个座位上坐了。不待你开口问,我们这位方女士已经抢着把现在开会的原因告诉你了。她撇着嘴唇,作她的结论道:

“真正难为情,人家勿喜欢,放仔手拉倒,犯弗着作死作活吓别人!”她的一口上海白也和她的“包打听”同样的出名。

抱素惘然答道:“你不知道恋爱着是怎样地热烈不顾一切,失恋是怎样难受呢!”

主席按了三四次警铃,才把那几乎涨破第三教室的嘈声压低下去。抱素的座位太落后了,只见主席嘴唇皮动,听不出声问,他努力听,方始抓住了断断续续的几句:“恋爱不反对,……妨碍工作却不行……王女士太浪漫了……三角恋爱……”

“主席说,要禁止密司忒龙同王女士恋爱。为仔王女士先有恋人,气得来要寻找哉。”包打听偏有那么尖的耳朵,现在传译给抱素。

忽然最前排的人鼓起掌来。抱素眼看着方女士,意思又要她传译;但是这位包打听皱着眉头咕噜了一句“听勿清”。几个人的声音嚷道:“赞成!强制执行!”于是场中大多数的臂膊都陆续举起来了。主席又说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场中哄然笑起来了。忽然一个人站起来高声说道:“恋爱不能派代表的,王既不忍背弃东方。就不该同时再爱龙。现在,又不忍不爱东方,又不肯不爱龙,却要介绍另一女同学给龙,作自己的替身,这是封建思想!这里小资产阶级女子的心理,大会应给她一个严重的处分!”

抱素认得这发言者是有名的“大炮”史俊。

有几个人鼓掌赞成,有几个人起来抢着要说话,座位落后的人又大呼“高声儿,听不清”,会场中秩序颇呈动摇了。抱素觉得头发胀起来。辨论在纷乱中进行,一面也颇有几人在纷乱中逃席出去。最后,主席大声说道:“禁止王龙的恋爱关系,其余的事不问,赞成者举手!”手都举起来,抱素也加了一手。随即匆匆地挤出会场。他回头看见方女士正探起身来隔着座位和一个女子讲话——这女子就是大炮史俊的爱人赵赤珠。

“不愧为包打听。”抱素一边走,一边心里说,他忽然得_『个主意:“我的事何不向她探询呢?虽然不是同乡,或许她倒知道的。”

从早晨起,静女士又生气。

她近来常常生气;说她是恼着谁吧,她实在没有陂任何人得罪过,说她并不恼着谁吧,她却见着人就不高兴,听着人声就讨厌。本来是少说话的,近来越发寡言了,简直忘记还有舌头,以至她的同座包打听方女士新替她题了个绰号:“石美人”。但是静女士自己却不承认是生气,她觉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书也不是,不看书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还是一个不知。她又觉得一举一动。都招人议论,甚至于一声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后做鬼脸嘲笑。她出外时,觉得来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谇骂,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语,好像都是暗指着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门去。有时她也自为解释道:“这都是自己神经过敏。”但是这可怪的情绪已经占领了她,不给她一丝一毫的自由了。

这一天从早晨起,她并没出门,依然生气,大概是因为慧小姐昨日突然走了,说是回家乡去。昨晚上她想了一个钟头,总不明白慧女士突然回去的原因。自然而然的结论,就达到了“慧有意见”。但是“意见”从何而来呢?慧在静处半月多,没一件事不和静商量的;慧和抱素亲热,静亦从未表示不满的态度。“意见”从何来呢?静最后的猜度是:慧的突然归家,一定和抱素有关;至于其中细情,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但虽然勉强解释了慧的回家问题,静的“无事生气”依然如故,因为独自个生气,已经成为她的日常功课了。她靠在藤榻上,无条理地乱想。

前楼的二房东老太太正在唠唠叨叨地数说她的大孙女。窗下墙脚,有一对人儿已经在那里谈了半天,不知怎的,现在变为相骂。尖脆的女子口音,一句句传来,异常清晰,好像就在窗外,一头苍蝇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着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执地硬钻那不可通的路径,发出短促而焦急的嘤嘤的鸣声。一个撕破口的信封,躺在书桌上的散纸堆中,张大了很难看的破口,似乎在抱怨主人的粗暴。

静觉得一切声响,一切景象,都是可厌的;她的纷乱的思想,毫无理由地迁怒似地向四面放射。她想起方女士告诉她的那个笑话——一个男同学冒了别人的名写情书;她又想起三天前在第五教室前走过,瞥见一男一女拥抱在墙角里;她又想起不多几时,报纸上载着一件可怕的谋杀案,仿佛记得原因还是女人与金钱。她想起无数的人间的丑恶来。这些丑恶,结成了大的黑柱,在她眼前旋转。她宁愿地球毁灭了罢,宁愿自杀了罢,不能再忍受这无尽的丑恶与黑暗了!

两手遮住了面孔,她颓然躺在藤榻上,反复地机械地念着“毁灭”,从她手缝里淌下几点眼泪来。

眼泪是悲哀的解药,会淌眼泪的人一定是懂得这句话的意义的。静的神经现在似乎略为平静了些,暂时的全无思想,沉浸在眼泪的神奇的疗救中。

然后,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时该已到家了吧?慧的母亲,见慧到家,大概又是忙着要替她定亲了,她又想着自己的母亲,她分明记得——就同昨日的事——样一到上海来的前晚,母亲把她的用品,她的心爱的东西,一件一件理入网篮里,衣箱里。她记得母亲自始就不愿意她出外的,后来在终于允许了的一番谈话中,母亲有这样几句话:“我知道你的性情,你出外去,我没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趁早就定个亲,我也了却一桩心事。”她那时听了母亲的活,不知为什么竟落下眼泪来。她记得母亲又安慰她道:“我决不硬做主,替你定亲,但是你再不可执拗着只说一世不嫁了。”她当时竟感动得放声哭出来了。她又记起母亲常对她说:“大姨母总说我纵容你,我总回答道:‘阿静心里凡事都有个数儿,我是放心的。’你总得替你妈争口气,莫要落人家的话柄,”静又自己忖量:这一年来的行为总该对得住母亲?她仿佛看见母亲的温和的面容,她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呀!阿静牢记你的教训,不曾有过半点荒唐,叫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