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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幻灭(7)

静女士时常想学慧的老练精干,学王女士的外圆内方,又能随和,又有定见。然而天性所限,她只好罢休。在苦闷彷徨的时候,静一定要去找她的“慧姊姊”,因为慧的刚毅有决断,而且通达世情的话语,使她豁然超悟,生了勇气。在寂寞幽怨的时候,静就渴愿和王女士在一处,她偎在这位姊姊的丰腴温软的身上,细听她的亲热宛转的低语,便像沉醉在春风里,那时,王女士简直成了静的恋人。她俩既是这等亲热,且又同居,因此赵女士常说她们是同性爱。

然而王女士却要离开汉口了;因为东方明已经住定在九江,要王女士去。离别在即,三个好朋友都黯然神伤,静女士尤甚。她除了失去一个“恋人”。还有种种自身上的忧闷。王女士动身的前晚,她们三个同游首义公园,后来她们到黄鹤楼头的孔明墩边,坐着吹凉,谈心。

那晚好月光。天空停着一朵朵的白云,像白棉花铺在青瓷盘上。几点疏星,嵌在云朵的空隙,闪闪地射光。汉阳兵工厂的大起重机,在月光下黑魆魆地蹲着,使你以为是黑色的怪兽,张大了嘴,等待着攫噬。武昌城已经睡着了,麻布丝纱四局的大烟囱,静悄悄地高耸半空,宛如防御隔江黑怪兽的守夜的哨兵。西北一片灯火,赤化了半个天的,便是有三十万工人的汉口。大江的急溜,澌澌地响,武汉轮渡的汽笛,时时发出颤动哀切的长鸣。此外,更没有可以听到的声音。

孔明墩下的三位女士,在这夏夜的凉气中谈笑着,现在她们谈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静的工作问题了。

“工会里的事,我也厌倦了。”静女士道:“那边不少我这样的人,我决定不干了,诗陶姊到九江去,我更加无聊。况且住宿也成问题——一个人住怪可怕的。”她很幽悒地挽住了王女士的手。

“工会的事,你原可不干。”慧女士先发表她的意见,同时停止了她的踱方步。“至于住宿,你还是搬到我那里。我们在上海同住过,很有味。”

“你一天到晚在外边,我一个人,又没事做,真要闷死了。”静不愿意似地回答。

“和我同到九江去,好不好?”王女士说得很恳切,把脸偎着静的颈脖。

静还没回答,慧女士抢着说道:“我不赞成。”

“慧,你是怕我独占了静妹?”王女士笑着说。

“人家烦闷,你倒来取笑了,该打!”慧在王女士的臂上拧了一把。“我不赞成,为的是根本问题须先问静妹还想做事否;如想做事,自然应该在武汉。”

“我先前很愿做事,现在方知我这人到处不合宜。”静叹了口气,“大概是我的心眼儿太窄,受不住丝毫的委屈。我这人,又懦怯,又高傲。诗陶姊常说我要好心太切,可不是?我回想我到过的机关团体,竟没一处叫我满意。大概又是我太会吹毛求疵。比如工会方面,因为有一个人和我瞎纠缠,我就厌倦了工会的事,他们那班人,简直把恋爱当饭吃。”

王女士和慧都笑,忽然慧跺着脚道:

“好了,不管那些新式的,新新式的色中饿鬼!我们三个都到九江游庐山去。”

“我到九江去本来没有确定做事。同去游庐山,好极了。”王女士也赞成。“静,就这么办吧。”

静女士摇了摇头说:“我不赞成,带连你们都不做事,没有这个理!我本性不是懒惰人,而且在这个年代,良心更督促我贡献我的一份力,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么!两星期前我就不愿在工会中办事,后来在誓师典礼时我又感动起来,我想,我应该忍耐,因此又挨下来,现在我虽然决心不干工会的事,还是想做一点于人有益,于己心安的事。”

王女士和慧都点着头。

“但是我想来想去总没有。”静接着再说:“诗陶姊又要走,少了一个精神上的安慰!”她低下头去,滴下两点眼泪,忽然又仰着泪脸对慧女士说道:“慧姊!我常常想,学得你的谙练达观就好了,只恨我不能够!”

“明天一定不走!”王女士眼眶也红了,拥抱了静,很温柔地安慰她:“静妹,不要伤心,我一定等你有了理想中的事再走!”

“静!你叫我伤心!比我自己的痛苦还难受!”慧叹了口气,焦灼地来回走着。

大江的急溜,照旧澌澌作响。一朵云缓缓移动,遮没了半轮明月,却放出一颗极亮的星。

慧女士忽然站住了,笑吟吟地说道:“我想出来了!”

“什么事?”王女士和静同声问。

“想出静妹的出路来了!做看护妇去,岂不是于人有益,于己心安么?”

“怎么我忘了这个!”王女士忙接着说,“伤兵医院正缺看护,救护伤兵委员会还征调市立各校的女教职员去担任呢!”

现在三个人又都是满脸的喜色了。她们商量之后,决定王女士明天还是不走,专留一日为静选定医院,觅人介绍进去。

王女士跑了个整天,把这件事办妥。她为静选定了第六病院。这是个专医轻伤官长的小病院。离慧的寓处也不远。在先士兵病院也有义务女看护,后来因为女看护大抵是小姐少奶奶女都员,最爱清洁,走到伤员面前时,总是用手帕掩了鼻子,很惹起伤员的反感。所以不久就撤销了。

十二

胜利的消息,陆续从前线传来,伤员们也跟着源源而来。有一天,第六病房里来了个炮弹碎片伤着胸部的少年军官,加重了静女士的看护的负担。

这伤者是一个连长,至多不过二十岁,一对细长的眼睛,直鼻子,不大不小的口,黑而且细的头发,圆脸儿,颇是斯文温雅,只那两道眉棱,表示赳赳的气概,但虽农黑,却并不见得怎样阔。他裹在灰色的旧军用毯里,依然是好好的,仅仅脸色苍白了些,但是解开了军毯看时,左乳部已无完肤,炮弹的碎片已经刮去了他的左乳,并且在他的厚实的左下胸刻上了三四道深沟,据军医说,那炮弹片的一掠只要往下二三分,我们这位连长早已成了“国殇”。现在,他只牺牲了一只无用的左乳头。

这军官姓强名猛,表字惟力,一个不古怪的人儿却是古怪的姓名。

在静女士看护的负担上,这新来者是第五名。她确有富裕的时间和精神去招呼这后来者。她除了职务的尽心外,对于这新来者还有许多复杂的向“他”心。伤的部分太奇特,年龄的特别小,体格的太文秀,都引起了静的许多感动。她看见他的一双白嫩的手,便想象他是小康家庭的儿子,该还有母亲,姊妹,兄弟,平素该也是怎样娇养的少爷,或者现在他家中还不知道他已经从军打仗,并且失掉了一只乳头。她不但敬重他为争自由而流血——可宝贵的青春的血,她并且寄与满腔的怜悯。

最初的四五天内,这受伤者因为创口发炎,体温极高,神志不清,后来渐渐好了,每天能够坐起来看半小时的报纸。虽然病中,对于前线的消息,他还是十分注意。一天午后,静女士送进牛奶去,他正在攒眉苦思。静把牛奶杯递过去,他一面接杯,点头表示谢意,一面问道:

“密司章,今天的报纸还没来么?”

“该来了。现在是两点十五分。”静看着手腕上的表回答。

“这里的报太岂有此理。每天要到午后才出版。”

“强连长,军医官说你不宜多劳神。”静踌躇了些时,终于委婉地说:“我见你起来看报也很费力呢!”

少年把牛奶喝完,答道:“我着急地要知道前方的情形,昨天报上没有捷电,我生怕是前方不利。”

“该不至于。”静低声回答,背过了脸儿,她见这负伤的少年还这样关心军事,不禁心酸了。

离开了病房,静女士就去找报纸,她先翻开一看,不禁一怔,原来这天的报正登着鄂西吃紧的消息。她立刻想到这个恶消息万不能让她的病人知道。这一定要加重他的焦灼,但是不给报看,又要引起他的怀疑,同样是有碍于病体。她想不出两全的法子,捏着那份报,痴立在走廊里。忽然一个人拍着她的肩头道: “静妹,什么事发闷?”

静急回头看时,是慧女士站在她背后,她是每日来一次的。

“就是那强连长要看报,可是今天的报他看不得。”静回答,指出那条新闻给慧女士瞧。

慧拿起来看了几行,笑着说道:

“有一个好法子,你拣好的消息读给他听!”

又谈了几句,慧也就走了。静女士回到强连长的病房里,借口军医说看报太劳神,特来读给他听,少年不疑,很满意地听她读完了报上的好消息。从此以后,读报成了静女士的一项新职务。

强连长的伤,跟着报上的消息,一天一天好起来。静女士可以无须再读报了。但因她担任看护的伤员也一天一天减少,她很有时间闲谈,于是本来读报的时间,就换为议论军情。一天,这少年讲他受伤的经过,他是在临颍一仗受伤;两小时内,一团人战死一半多,是一场恶斗。这少年神采飞扬地讲道。

“敌军在临颍布置了很好的炮兵阵地,他们分三路向我军反攻,和我们——七十团接触的兵力,在一旅左右,司令部本指定七十团担任左翼警戒,没提防敌人的反攻来得这么快。那天黄昏,我们和敌人接触,敌人一开头就是炮,迫击炮弹就像雨一般打来……”

“你的伤就是追击炮打的吧?”静惴惴地问。

“不是。我是野炮弹碎片伤的。我们团长是中的追击炮弹。咳,团长可惜!”他停了一停,又接下去,“那时,七十团也分三路迎战。敌人在密集的炮弹掩护下,向我军冲锋!敌人每隔二三分钟,放一排追击炮,野炮是差不多五分钟一响。我便是那时候受了伤。”

他歇一歇,微笑地抚他胸前的伤疤。

“你也冲锋么?”静低声问。

“我们那时是守,死守着吃炮弹,后来——我已经被他们抬回后方去了,团长裹了伤,亲带一营人冲锋,这才把进逼的敌人挫退了十多里,我们的增援队伍也赶上来,这就击破了敌人的阵线。”

“敌人败走了?”

“敌人守不住阵地,总退却!但是我们一团人差不多完了!团长胸口中了迫击炮,抬回时已经死了!”

静凝眸瞧着这少年,见他的细长眼睛里闪出愉快的光。她忽然问道:

“上阵时心里是怎样一种味儿?”

少年笑起来,他用手掠他的秀发,回答道:

“我形容不来。勉强作个比喻,那时的紧张心理,有几分像财迷子带了锹锄去掘拿得稳的窖藏;那时跃跃鼓舞的心理,大概可比是才子赴考;那时的好奇而兼惊喜的心理,或者正像……新嫁娘的第一夜!”

静自觉脸上一阵烘热。少年的第三种比喻,感触了她的尚有余痛的经验了,但她立即转换方向,又问道:

“受了伤后,你有什么感想呢?”

“没有感想。那时心里非常安定。应尽的一份责任已经做完了,自己也处于无能为力的境地了;不安心,待怎样?只是还不免有几分焦虑;正像一个人到了暮年时候,把半生辛苦创立的基业交给儿孙,自己固然休养不管事,却不免放心不下,惟恐后人把事情弄坏了。”

少年轻轻地抚摩自己胸前的伤疤,大似一个艺术家鉴赏自己的得意旧作。

“你大概不再去打仗了?”静低声问;她以为这一问很含着关切怜爱的意味。

少年似乎也感觉着这个,他沉吟半响,才柔声答道:

“我还是要去打仗。战场对于我的引诱力,比什么都强烈。战场能把人生的经验缩短。希望,鼓舞,忿怒,破坏,牺牲——一切经验,你须得活半世去尝到的,在战场上,几小时内就全有了。战场的生活是最活泼最变化的,战场的生活并且也是最艺术的;尖锐而曳长的啸声是步枪弹在空中飞舞;哭哭哭,像鬼叫的,是水机关;——随你怎样勇敢的人听了水机关的声音没有不失色的,那东西实在难听!大炮的吼声像音乐队的大鼓,替你按拍子。死的气息,比美酒还醉人。呵!刺激,强烈的刺激!和战场生活比较,后方的生活简直是麻木的,死的!”

“据这么说,战场竟是俱乐部了。强连长,你是为了享乐自己才上战场去的吧?”静禁不住发出最娇媚的笑声来。

“是的。我在学校时,几个朋友都研究文学,我喜欢艺术。那时我崇拜艺术上的未来主义;我追求强烈的刺激,赞美炸弹,大炮,革命——一切剧烈的破坏的力的表现。我因为厌倦了周围的平凡,才做了革命党,才进了军队。依未来主义而言,战场是最合于未来主义的地方:强烈的刺激,破坏,变化,疯狂似地杀,威力的崇拜,一应俱全!”少年突然一顿,旋即放低了声音接着说:“密司章,别人冠冕堂皇说是为什么为什么而战,我老老实实对你说,我喜欢打仗不为别的,单为了自己要求强烈的刺激!打胜打败,于我倒不相干!”

静女士凝视着这少年军官,半晌没有话。

这一席新奇的议论,引起了静的别一感想。她暗中忖量:这少年大概也是伤心人,对于一切都感不满,都觉得失望,而又不甘寂寞,所以到战场上要求强烈的刺激以自快吧。他的未来主义,何尝不是消极悲观到极点后的反动。如果觉得世间尚有一事足惹留恋,他该不会这般古怪冷酷吧。静又想起慧女士来;慧的思想也是变态,但入于个人主义颓废享乐的一途,和这少年军官又自不同。

“密司章,你想什么?”

少年惊破了静的沉思。他的善知人意的秀眼看住了静的面孔,似乎在说:我已经懂得你的心。

“我想你的话很有意思,”她回答,忽然有几分羞怯,“无论什么好听的口号,反正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凭空发了两句牢骚,同时她站起身来道:“强连长,你该歇歇了。”

少年点着头,他目送静走出去,见她到门边,忽又站住,回过头来,看住了他,轻轻地问道:

“强连长,确没有别的事比打仗更能刺激你的心么?”

少年辨出那话音微带着颤,他心里一动。

“在今天以前,确没有。”这是回答。

那天晚上,慧女士到医院里去看望静女士,见静神情恍惚,若有心事。慧问起原因,听完了静转述少年军官的一番话,毫不介意地说道:

“世间尽有些怪人!但是为什么又惹起你来动心事?”

“因为想起他那样的人,却有如此悲痛的心理;他大概是一个过来的伤心人!”静回答,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军官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什么人?”慧沉吟有顷,忽然这么问。

“他是广东人。父亲是新加坡的富商。大概家庭里有问题,他的母亲和妹妹另住在汕头。”

慧低着头寻思,突然她笑起来,抱住了静女士的腰,说道:

“小妹妹,你和那军官可以成一对情人;那时,他也毋须再到战场上听音乐,你也不用再每日价悲天悯人地不高兴!”

静的脸红了。她瞅了慧女士一眼,没有说话。

十三

慧的预言,渐渐转变成为事实;果然世间还有一件事可以替代强连长对于战场的热心,那就是一个女子的深情。

这一个结合,在静女士方面是主动的,自觉的;在那个未来主义者方面或者可说是被摄引,被感化,但也许仍是未来主义的又一方面的活动。天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两心相合的第一星期,确可说是自然主义的爱,而不是未来主义。

第二期北伐自攻克郑、汴后,暂告一段落。因此我们这位新跌入恋爱里的强连长。虽然尚未脱离军籍,却也有机会度他的蜜月。在他出医院的翌日,就是他和静女士共同宣告“恋爱结合”那一天,他们已经决定游庐山去;静女士并且发了个电报到九江给王女士,报告他们的行踪。

从汉口到九江,只是一夜的行程。清晨五点钟模样,静女士到甲板上看时,只见半空中迎面扑来四五个淡青色的山峰,峰下是一簇市街,再下就是滚滚的大江。那一簇市街夹在青山黄水之间,远看去宛如飘浮在空间的蜃楼海市。这便是九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