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这个著名的江南水乡,历史沉重的烟云熏染了这方厚重的水土,烈士们在历史阴郁的天空里,或远或近地留下了他们的背影:大禹、勾践、文种……嵇康、谢灵运、西施、王充、王守仁……王羲之、王冕、杨维桢、徐渭……徐锡麟、秋瑾、鲁迅……在他们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中,我们听见了历史的呼吸,我们看见了历史的回声,我们明白了历史的脚步——颠覆不是历史,但历史一定是颠覆。
陆游,这个不朽的灵魂,在南宋的烟云残照里,就像一颗悄然孤独的钻石,闪烁着让人沉默而又激动的光芒。我就是在这冷冷的光芒里,走进了陆游生命中的另一个世界:沈园。这里,是诗人疼痛的开始,也是诗人疼痛的终结。
这个园位于绍兴市区洋河弄内,占地面积不大,我看到的只是历史上小小的缩影。这个园相传是宋代一个姓沈的大户人家所建,面积庞大,里面假山林立,景点纵横,闪烁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明丽光芒。我就是在那个秋天,自我绝对孤独的秋天,本来有所期待却在怆然中不得不寂寞的秋天,在一个不太明丽的黄昏,带着自身的沉默和生存的泥泞走进了这里。
进入大门,门上是郭沫若题的“沈氏园”三个郭体大字。
整个园分为三个部分,东为双桂堂,内建陆游纪念馆;中间部分为宋代遗物区;西为沈园遗迹区。我在东区的双桂堂独坐。
黄昏把它固有的轻柔洒在这里,荷塘的清香淡淡的,似有似无的样子,仿佛轻柔的薄纱,在幽怨的空中漂浮。我仿佛看见了诗人走在浓密的阳光里,身旁伴着一个冰清玉洁的善良女子,在诗人的爱意笼罩下,像一株灿烂的水仙,郁馥地散发着爱的光芒。他们一会儿悄然私语,一会儿相对微笑,一会儿放声大笑,青春固有的美丽在他们身上迸发,健康在他们身上蓬勃着迷人的光芒。这是爱的经典组合,吉祥、安康、快乐、和谐。
在这经典组合中,青春却像挡不住的河流。这时的诗人,正是弱冠之年,一生的美梦刚刚绽放……我看着荷塘里半张半卷的荷叶,零星的荷花点缀在荷塘里,参差的荷塘边——生长着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它们密密挤在一起,灿烂开着,充满了蓬勃与无所顾忌,很像诗人数百年前刚刚开始的人生中,绽放出幸福的微笑。我的理解是,生命的幸福是从爱情开始的,爱是生命永恒的动力。诗人在这人生的首页上,要用爱和激情写下自己多彩的明天——自我的、社会的。
正当诗人要张开理想的翅膀,准备在这南宋的天空里振翅高飞时,来自家庭的矛盾率先爆发。陆母,一个固执的老太太,自闭乖戾之中,用她绝对自我的方式,对诗人进行了亲情间最慈祥最冷酷的摧残。她怎么也看不惯诗人夫妻整天的卿卿我我,一种苍凉悲壮的愤怒,以及轻微或者严重的变态在陆母心里亢奋地燃烧。当诗人夫妻结婚数年之后,孤单的陆母却怎么也不能忍受没有后代的悲伤与绝望,愤怒的陆母开始行动:
她要挥刀,毫不犹豫斩断这段美满的婚姻,无论如何要让他们劳燕分飞。陆母使诗人陷入了空前的哀伤,诗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爱人,一边是老母,陆游夹在中间,有没有一条中间道路,让他们双方都不受伤害?陆游开始思索。当陆母逼着他们分开之后,诗人给妻子找了一个地方,他们仍然悄悄地住在一起,享受着天光里有限的美好。但陆母并不罢休。陆母的内心除了怨恨,还有伤痛;除了伤痛,还有悲哀。陆母的悲哀和伤痛来自社会习俗的最深层面。为了完成自身的社会使命,陆母给了诗人坚决的最后一击。年轻的诗人在眼泪与沉默中,不得不与表妹——深深爱着的妻子——诀别。这个场面不用细诉。柳三变在《雨霖铃》中黯然写道,“多情自古伤离别”,充满了人生的变数与不可知。离别,明亮与阴暗的分界。诗人不得不屈服于母亲的逼迫——与极端心爱的人彻底分离,怆然的内心中满是绝望的苍凉。
多年以后,当他们在无意之中相遇,而相遇的地点就是我今天所呆坐的——沈园。数百年前的这个园,当然更加诗意盎然。此时的陆游,除了内心的忧伤,就是永远的凄凉。当他们无法执手,只能四目相对,双方的内心波涛翻滚,凄凉与伤感达到了生命的顶峰。当唐婉给诗人送来一壶黄藤酒的时候,诗人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生命情感,蘸着酒与泪水,蘸着薄暮的迷茫与绝望的痛苦,在南面的断垣上,写下了传诵千古的人生绝句:“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当唐婉在这断墙上看见诗人的墨迹时,泣不成声,黯然而归。从此,唐婉的内心更加蛮荒,所有的情感与寄托,都随时光远去,仅仅要完成的,就是等待死亡的悄然来临。在家郁郁寡欢的唐婉,每天面对诗人的断肠之语,以泪洗面之中,怆然写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这断肠之声,像尖利的金属,在青灯暗夜里独自寂寞。我不知道,如果陆母看见,会有何种感想。这个人间悲剧的制造者,在她魂归西土之后,当然看不见诗人的悲伤,但却把永远的伤痛留给了仍然活着的人。
天渐渐暗了下来,冷冷的风悄然吹着,我看着远处的灯光,心里的哀伤悄然膨胀,爱的疼痛还在隐隐发作。这个园里,此时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其他人。一只青蛙跳在我的身旁,呆然望着我,仿佛要向我倾诉它当年的所见所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数百年前的陆游精魂。自古为情而伤者,数不胜数,他们给后来者留下的不仅仅是叹息。焦仲卿与刘兰芝,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在情的世界里,用生命唱出一曲美丽悲凉的挽歌。让世人在无法弥补的遗憾中,惆怅满怀,独望长空……诗人与唐婉在沈园的这一次相遇,成为他们的生命之路的最后交集。唐婉回家不久便郁郁而终,诗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的忧伤像大地上的泥石流……四十年之后,孤独的诗人再一次来到这里。当年的热血诗人如今已进入古稀垂暮之年,风雨飘摇的时光能把年华悄无声息地摧毁,但却无法医治心灵深处的疼痛。陆游独自在这园里徘徊,徘徊,徘徊。四十年前的倩影依然存在,那是不死的影像,那是永恒的爱情精灵,那是爱的刀锋在圣洁的高地悄然地切割。陆游一次又一次,在这里询问,询问,询问。当年的笑影究竟在哪里呢?当年的表妹现在到了何处?诗人干涸的老眼,滚出苍凉的泪水,时光依旧,人已邈去,苍茫背影中,只有背影在叹息;茫茫暮霭里,只有灵魂在呼喊。陆游在这流水旁,开始敲击自己冰冷的心:“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黯然中无法排解的惆怅,泪水又在秋风中怆然冷却:“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字字见血,声声是泪,古稀之年的诗人,情始于此,又终于此,叹息于此,无奈于此,苍山黄土虚空远,绿春黑冬寂寞长……我常常想,一个人的内在,究竟是什么在支撑?信念,还是欲望?陆游的信念是什么呢?一心想收复失地的愿望破灭之后,陆游的生命又该如何丰润?爱的彻底苦难,使这个在政治上失意的人更加失意,但又是什么样的内在力量支撑着诗人,使之在苍凉无望的社会中坚持住自己的理念高地?或许,是陆游破碎的爱,完成了自我思想的升华。政治上的绝对黑暗,锻炼了诗人不屈的意志。也许,正是这种不幸与苦难,使陆游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明亮精魂。
中国,这个苍凉悲壮的民族,从历史的黑暗深处走到今天,究竟是什么力量使这个民族生存发展了下来?古希腊、古罗马的灿烂文明,在时光的风霜中早已终结,演变成一堆让人凭吊的废墟。两河流域的内在精神,演变到如今,仅仅剩下一个个苍白的概念,在图书馆与图书馆之间默默流浪。尼罗河流动的精髓,在时光的磨砺下,成为一堆堆在阴影里闪光的沙砾……也许,真正的民族都是不死的,真正的民族精神都是永恒的。南宋王朝的腐朽,铸就了诗人民族的精灵;南宋政治的软弱,提升了诗人民族的良知。当民族的苦难到来,率先挺身的,总是那些具有民族内在光华的人。这个悠久而又苦难的民族,这个伟大而又不幸的民族,我想,民族的良知和道义,就会出现在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并毫不顾忌地引领着越来越强大的队伍……黑暗彻底降临,管理员说,我要关门了,先生明天再来吧。我默默走出,想着数百年前的陆游,那在风雨中昂然远去的身影,又回头看了看在黑暗中悄然沉默的园子。我看见一个背影,正在遥远的地方,悄然走着——那个一生都在用生命歌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