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克芹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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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神游

创作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篇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这是文艺心理学研究的范围,国外有不少专著,最近还读到一本日本人写的《文艺心理学概论》。在中国,这个问题也越来越被关注,不少理论家在探索这方面的奥秘。理论家为了探索奥秘,就纷纷列出条目、制成各种表格若干,寄给写小说的人。我不知道别人收到这一叠又一叠的表格后怎么处置;我老老实实交代:我是没有填的,因为“一篇小说是怎么写出来的”之类,我是越来越说不明白了。

说一段往事吧。

那一年春末,我在乡下跑了整整一个春天之后,又来到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我觉得应该写个短篇什么的。那天晚饭后,来了几位乡干部,在我住的小屋里聊天,一直聊到把我一包“红塔山”抽光,满屋子烟雾腾腾之后他们才离去。根据经验我觉得今晚这气氛是个好兆头,可以动笔了。果然,凝神片刻,便在稿纸上写下了一个题目:《山月不知心里事》。然后放下笔。突然感到心里空空的,不,应该说是心里塞得太满。太满了反而就空了。此刻,我应该如快刀斩乱麻似的在脑子里“删去”一个又一个跳出来的细节,找到那最关紧的一句话开头。但是卡住了。又根据经验:卡住了就应该休息一下,抽一支香烟。

然而,没有香烟了。

如在平时,在这深夜里也就作罢了,上床睡觉。可今晚却欲罢不能。开门一看,一个院子都已熄灯就寝。我没有犹豫,便噔噔噔跑到公路上,来到了小镇上,看到几个行人,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点可笑,立即收住脚步,便做出很悠闲的样子踱到路灯下面唯一的一个小摊旁。摊主是位老汉,他正收拾生意准备回家。他惊疑地望着我——到现在我也不懂得他为什么会那样惊疑——我说:买盒烟。他问:买哪样烟。我说,有什么好一点的。他便打开布袋拿出一盒“黄果树”。我忙掏钱。

然而,我身上竟没有带钱!掏遍了几个口袋,一个钱也没有。老汉不高兴了。我说:“我马上回去拿钱来,你等一会儿收摊好么?”他说:“好嘛!”我高兴得一跳,转身就跑。待我跑回住处拿了钱再返回镇上,却只见满街月色清冷,空空荡荡,那位摆小摊的老汉已无踪无影了。

我本该失望。但奇怪的是并不,只是面对空明的月夜,微微有些惆怅。但我当时就很清楚——好像内心里有另一个理智的我在对当时恍惚神游的我说:这一点现实的惆怅情绪,与一种人生体验并无关系,仅仅是和即将写的小说有关系,因而说不上深刻。但是心情却因此而愉快起来了。

这以后,我就常到那位老汉的小摊上去买些香烟、零碎什么的,我们常聊天,很愉快。

然而,这些琐事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能肯定。我早已离开了那个小镇,神游了许许多多乡村和城市,但想起这段往事,仍觉得有趣。几句闲话

这个中篇写成于去年九月初,完稿后想了几个题目,都觉不尽如意,最后写上《浪漫的代价》。不久,责任编辑李君来信,告知小说已获编辑部通过,但大家觉得这题目不太好,建议改一改,由于发稿急,来不及叫我动脑筋了,便代我改为《秋之惑》,大家认为这个题目好一点,问我有何意见。其时,我正继续写一个拖了两年的、颇费心思的长篇,没有及时回信。我想,一篇作品总得有一个题目,我的许多小说是写完之后再定题目的,几乎没有一个叫我自己满意。《浪漫的代价》我本以为太平直了,而换为《秋之惑》,我想了想,又似乎太“雅”了一点,“惑”在这里,显然有目下常挂在别人文章开头结尾中的“困惑”二字之义,一种老例的感伤。但又想,是否还有另一层“诱惑”的意思呢?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诱惑着人的季节。但“这个”秋天到了,却又令人有些困惑……我猜测着李君的深意。然而,我又立即想起读过的青年作家张炜名篇的题目《秋天的愤怒》与《秋天的思索》来了,一想到这个,便觉得《秋之惑》是不是有重复张炜君之嫌呢?此事一直念念于心。

也许是我过于介意于这等小节了。小说总得有个题目,出题作文又不习惯,完稿之后面对纷纭复杂的小说内容和非一言可以尽意的小说意蕴,实在是寻个题最难。李商隐的诗,有的干脆不写题目,而签上“无题”二字。漫漫的情思发挥到了极致,还能说什么呢?还能找到一个什么恰当的题目的呢?只有无言,因而只有《无题》最恰当。

四年前的《果园的主人》发表之后,曾打算写续篇,向关心那个中篇里面几个主人公命运发展的读者们作些交代。但一直未写,这是因为一个长篇已开了头,一开头便弄得我心力交瘁。农村改革的现实进展、农民的情绪以及命运浮沉,使我隐隐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忧虑。在举国上下欢呼农村改革的胜利、并号召城市的改革者们向农业改革学习经验,什么“农村包围城市”、什么“引‘包’字进城”等等标题大模大样地出现在全国报纸头版的时候,那一年粮食开始减产,继而一减再减。水利失修、各种生产资料奇缺、农村劳动力转移、经商之风四起、人口爆炸、不少的田地荒芜……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农村经济,作为“国民经济的基础”,实在是难以支撑城市改革的重负,而被夸大了的富裕信息,使社会加重了对农村的掠取。农民再一次糊里糊涂地悲剧性地扮演了一个喜剧角色。农村的情况怎么样、农民的情况怎么样,这些年来在许多人眼里是模糊不清的,他们也成了“任人打扮的姑娘”,舆论界和理论界一会儿说他们是“小生产者”,一会儿又变成了“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在另一些场合他们又被描绘成“地主文化的承袭者”、“改革前进的最大阻力”。都有道理,又都没有道理。没道理,在于忽略了一个重大问题:农民作为单个的人的主体性。所以农民的命运常常是游丝一样被系在“一号文件”上,文件好,则农民日子好过。如果城市有了麻烦,便牺牲农民利益。但是,把农民作为单个的人来考察,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人格局限、思想局限、观念局限。当然,他们也同样需要得到公正的评价。文学可以担当起这一责任。

作家怎样看待文学,各得其便。但“文学是人学”这一点,恐怕无太大的歧义。我喜欢更逼近地看取现实生活,偏重于对人作社会学的研究和评判。我既不劝告别人也这样,也不在被人视“社会学评判”为“非文学”时而悬崖勒马。人人皆有局限。小说是各式各样的,作家也只不过“在自己的园子里种自己的庄稼”。

这个中篇,是逼近现实人生的一串镜头。在这里,继《果园的主人》之后,展示那几个主人公的命运沉浮。传统的情愫,固然美好、动人心弦,但在当今现实似不再可能。新的日子热热闹闹喧哗无比,却又缺少一点什么。旧的居室正在拆除,而新的大厦尚在设计之中,此间的矛盾痛苦自不待言。昨天毕竟是昨天了,为二丫的爱情唱一曲挽歌吧。然而,尤金菊的新生活,在当今是否幸福?理想主义、罗曼蒂克的失败,与传统情愫的泯灭,共同构成眼前的画图,今天人们在为此付出代价。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爱情,在今天还有吗?然而人口的爆炸仍然轰轰烈烈。

似乎还有一点很重要的,需要说一说。农村改革,大家谈的都是指经济方面,而忽略了经济改革,必须要有一个思想准备,必须在观念、思想、传统习惯方面有个突破。如果观念不更新,它将是造成改革失败的真正内因。

这篇即就的文字,权作“创作谈”吧。

1989年1月27日于西蜀明月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