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周克芹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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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文学的突破与创新(2)

我的作品不多,长短篇总共加起来,还没有现在二三十岁的业余作者的作品多。他们有的只写了两三年,我写了二十多年,作品加起来不如他们多。因为我没有那么聪明,不会编故事,我只有在非常熟悉人物后,才表现他。比如许茂这个人,我就很熟悉,表面上看,在农村到处都可以看见这种老头子,他是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老头子,但是如果你了解了他,熟悉了他,就可以从他身上看出三十年来我们农村在怎样地变化。党的农村政策在这个老汉身上反映得非常清楚,我们哪个时候是正确的,哪个时候是错误的,哪个时候农村政策发生了偏差,都看得很清楚。“文化大革命”中,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家都挤着看,围着抄大字报,热闹得很,可有那么些农民,对你那个大字报一点也不感兴趣,他不管你是什么内容,别人一边看,他就一边撕,或者一大早趁没人时,偷偷摸摸几把撕了塞进背篼,送到供销社那废品收购站去,卖字纸。这些老农民既不是这一派也不是那一派,两派的大字报他都照撕不误,你能说他有什么政治目的吗?没有。他就是要卖钱,他要吃饭。从这里可以看出那时这种老汉在想什么。我们如果进一步去接触他,了解他,就会发现他心头装着非常深的痛苦。许茂这个形象,后来拍电影的来,要我给他们介绍这个形象的模特儿,他们好去找生活中的许茂,找他去摆一摆,体验生活。我苦恼得很,犯难了,我找不出来。他们要找四姑娘,我也找不出来。他们惊讶了,“哎呀!你怎么可能找不出来呢?未必这些形象是假的,没有生活根据?”他们读了小说又觉得不是假的,觉得很真实。但是我确实找不出具体的模特儿。这就说明一个问题:熟悉人,了解人,这是一方面,但不是叫你机械地模拟生活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是机械地、客观地、冷静地去描述生活中一个具体的人。而必须带着满腔的热情,满腔的爱或者说爱和恨,去认识和处理你的人物。

熟悉人,就要有生活,有生活积累,生活是文学的唯一源泉,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大家都会背了。那么,怎么才叫有生活?怎么才叫有生活积累?要熟悉人很自然就得在生活中熟悉,总不能永远只看见自己。有一次我说,生活的积累重在感情积累。我们在生活中要了解一个人,一个农民也好,一个知识分子也好,要了解他,他的历史,他的家庭,他的社会关系,他的生活习惯,他的个性,等等。这些通通是很容易的事情,非常容易的,你在那个地方住不上三个月,就可以了解二三十个,在你脑子里留下清晰的印象,这不是太难的事,难就难在你了解了这些东西后,还要了解他这个人另外的东西,他心里想的什么,他爱什么,恨什么,希望什么,不希望什么,他受过啥子苦,曾经有过啥子欢乐,就是说,他这个人复杂的感情有着什么样一个历程,这才是最难的。这就要求我们像毛主席讲的那样,长期的,无条件的深入生活,而不是有条件的。这一点我自己感受比较深。什么叫有条件呢?就是说,今天我有个任务,写一部什么东西,然后,我就通过安排,到某个单位住下来,三个月、五个月,然后了解点事件,找很多人谈话,然后回来,坐在屋子头就开始编故事了。这样不行!这是有条件的。我理解那个无条件的就是:长期的甚至于没有什么具体写作任务的。我现在就没有具体任务,我是专业作家,但没有具体任务。没有谁规定你今年写个什么,明年写部什么,没有这个规定。写得出来我就写,写不出来我就不写,我就长期在下面。现在我在一个区上,协助一点具体工作,我不写时就一个月不写,我就跟区社干部一样,天天跑路呀,解决问题呀,去开会呀,去吵架呀,去焦愁呀,反正就干这个,我觉得这是我的生活,是我的工作,我并没有天天都去想“哎呀,要写个啥子”。你老是想写,就老是写不出来。水到渠成嘛,等你熟悉了,孕育成熟了,你非写不可时,不睡觉你也会写。

许茂这个形象的塑造,说来话就长了,今天不可能说得太细。因为说到许茂,就会说到三十年来的农业,三十年来的农村,三十年来的农民生活,说到合作化的成败,说到“左”的错误对农民的伤害,在农民身上留下的伤痕,同时,也要说到我们中国农民的深深地植根于历史土壤中的传统的美,也要说到解放以来,在党的教育下农民正在抖落的历史灰尘,要说的就太多了。我自己认为许茂是个很复杂的形象,只是我没有表现好,就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没有把他表现得十分好。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解放后确实得到了一些温暖,正在努力实现他年轻时候所不能实现的梦想,建立他自己的王国。这么一个农民,他勤劳勇敢,但是后来不行了,他遇到了很多很多的困难,变得越来越自私了。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好的女儿,他不爱了。很多东西叫人痛心啦!为啥子?当然这里边可做的文章多了。我小说里写了一个不重要的人物,不知大家注意没有,就是那个颜少春,有人说这个人物不真实,是个理想人物。我说我周克芹作为一个作家,我不能没有理想,我要没理想,我就活不下去了。这个人物,她自己有她自己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能够理解别人的痛苦,我向来是如此看的,自己没有经历过痛苦,怎么也不能理解别人有多少痛苦,即使他有时也假惺惺地去安慰、同情、怜悯。这些是不需要的。很多农民干部不会说颜少春讲的那些话,但颜少春是个有点知识,有点文化的干部,她可以说这些话。一九七五年在一次农村的会上,我就说过这个话,当时很多人不能理解,认为这是“书生之见”。许茂一时心冷,但没有冷完,没有凉完。我在写这个人物时,在感情上就不像写四姑娘,因为我太熟悉他了。我常常是一面同情他,一面爱他,倾注了满腔同情写他,同时,我又用一把解剖刀,在人物身上去解剖。解剖什么呢?解剖我们的历史。希望从这个解剖中,能够理出一点东西,能够看出这几十年中,党的政策对农民来说哪些地方对头,哪些地方不对头,找出这些东西,以引起我们今后的注意:我们应该怎样来对待农民。当然,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希望有时是很空泛的。只是有那么个希望,要解决具体问题,作家是不行的。三中全会后,大家看到了,党中央很快解决了问题,一个生产责任制就把农民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过去愁眉苦脸的,现在喜笑颜开了,报纸上登的很多嘛。总之,政策有了大的改变,顺民意,顺民心了,我相信,继续这样下去,不会再发生许茂那样的悲剧了。这是关于许茂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