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清晨,茫茫迷雾像一层缥缈透明的轻纱,笼罩着冬天的四川沱江河谷。
葫芦坝在雾霭中时隐时现,墨绿的柳溪河环绕着方圆十里的坝子蜿蜒流去。
迷蒙中,石板桥头出现了眉毛胡子上挂着晶莹露珠的许茂老汉。他手提装满野粪的箢篼,绕过桥边的黄桷树,沿着铺满霜花的田埂走来。他身后的土墙上有两条新写的标语:“全县人民齐心干,两年建成大寨县”、“评水浒,批宋江,誓夺粮棉跨双纲”,落款处写着:“葫芦坝大队宣”。
雾渐渐散开了,一览无余的葫芦坝于恬静中显出几分凄清。桑园里生长着稀疏黄瘦的麦苗;残存的老树落光了叶子,枝杈参差不齐。
林间,许茂家的四姑娘许秀云和几个妇女在清理树桩。这个瘦弱俊俏的女人咬紧嘴唇,奋臂挥锄,几下就挖起一个老树疙瘩;然后扶着锄柄,擦了把汗,抬起含蓄深沉的眼睛,眺望远方。
黄昏降临葫芦坝。清冽的柳溪河水在寒风中颤抖。四姑娘孤零零地蹲在河边,用冻得通红的双手,绞拧着洗干净的衣裳。她憔悴而美丽的面孔充满着忧郁,但眼神里分明含着希望的光芒。
夜雾升起来了,葫芦坝渐渐沉入了暗夜。
在上述画面的衬底上,出现片名: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第一章
一
未圆的月亮高高挂在天上。黑苍苍的远山,光秃秃的近树,白花花的水田,亮闪闪的溪流,竹林、茅舍,阡陌纵横的田野……葫芦坝的一切都笼罩在凄迷的月色之中。
一条瘦乏的野狗惊惶地窜过田野。
一只母猪静静地躺在猪圈里,小猪崽子争挤着吮吸它的淡红色的乳头。
一对白鹅在草窝里交颈而眠。
一头瘦骨嶙峋的水牛,拴在空槽前。它“哞”地长叫一声,抬头仰望天上朦胧的月影。
月光映照着许茂家那座带石头院墙的三合头草房大院。院子里有几株腊梅和忍冬,西墙角是一间孤零零的草屋;东墙角是猪圈和一囤堆得齐屋檐高的茅柴;正面堂屋两侧厢房的窗户里透露出暗淡的灯光。
一条人影悄然踅进院门外廊檐下的暗影里。
两扇院门被慢慢推开一道缝隙,露出一双窥探的眼睛。
堂屋右侧厢房,许茂裹着棉被闭着眼躺在床上。床前墙上挂着一张褪了色的全家福:中年的许茂夫妇和九个女儿,自然都是五十年代的四川农村打扮。
油灯前,二十九岁的四姑娘许秀云端着药罐细心地把药汁滗进粗瓷花碗。柔和的灯光映照着她清秀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闪动着一双明眸,显出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温柔、娴静的美。
院子里传来几声狗吠。老汉睁开眼,侧耳倾听片刻,伸手接过女儿递过来的药碗。
院门处,那条人影从门缝中侧身闪了进来,又急忙隐入墙根阴影中。
堂屋左侧厢房,九姑娘许琴坐在书桌前。这个二十岁的团支部书记正专注地写着笔记,桌上摆着几本写有吴昌全名字的农业科普读物。
“吱嘎”一声,夜风吹开了窗户。九姑娘走过去向窗外望了望,把窗户重新关好。
院子里,那人影钻进了西墙角的草屋。
许茂屋里,四姑娘给父亲掖好帐子,吹灭油灯,轻手轻脚走出门去。
草屋内,四姑娘擦亮了一根火柴正要点灯,突然,一条黑影从床边扑过来,跪在地上:“秀云,你原谅我吧!”
四姑娘一惊,她听出这是她原来的丈夫郑百如的声音,立刻惊叫一声,昏倒在地上。
黄狗从草窝里跳出来“汪汪”狂吠。
九姑娘慌张地奔出堂屋,惊叫道:“四姐,怎么啦?”急急向草屋跑去。
草屋里倏地窜出一条黑影,从九姑娘身边擦过,逃出院去。
九姑娘尖声叫了起来:“有贼,抓贼啊……”
许茂老汉身披棉袍,手提扁担,赶过来低声喝道:“莫喊了!那是谁?”
“没看见。”九姑娘搀着老汉走进草屋。
草屋里点亮了油灯,九妹把四姐扶到床上躺下。
“唉!你这个祸害又要给老子惹是生非了!”老汉朝四姑娘气恼地摇了摇头,又厉声对九姑娘说,“不许声张出去!听见了吗?”
九姑娘望着床上的四姐,蹙眉颔首。
四姑娘紧闭着眼睛,泪珠从长长的睫毛边渗出来,流在苍白的脸颊上。
腊梅树上挂着水珠的花骨朵儿,在月光下亮晶晶地闪着光。浓重的夜雾飘过来了,渐渐遮住了清冷的月色。
二
一盏如豆的油灯映亮了四姑娘独自栖身的草房。屋里四壁如洗,只有一床、一柜、一桌、一凳,显得整洁而凄凉。
四姑娘坐在床头,默默地梳理着乌黑的长发,两眼凝视着微微跳动的灯火,刚才发生的事情,勾起了她深埋在心底的痛苦记忆:
——风吹花落。九年前的夏天,年轻的四姑娘在柳溪河边浣洗衣裳,水中映出她窈窕轻盈的身影。背后,郑百如偷偷袭来,凶猛地扑到她身上。四姑娘挣扎着被郑百如拉进芦苇丛中。狂风摇撼着苇叶……
——结婚证书。四姑娘的食指按在许秀云的名下。她面色苍白,忍气吞声。郑百如得意地站在一边,臂上套着时髦的红色袖标。
——离婚证书。郑百如爽快地签了字,大摇大摆地走了。四姑娘画押后,毅然拎起一小包衣物,越来越近地向镜头走来……
四姑娘已经把浓密、乌黑的长发盘成髻子。她眼睛里闪烁着愤恨的火花。
郑家那幢高大的瓦房门前,郑百如急匆匆回来,恰好碰见来找他的大队长龙庆。
龙庆嘴里含了根叶子烟,晃动着手电筒,闷声闷气地问道:“这么晚了,你又上哪儿去啦?刚才区里来了电话,说工作组明天上午就来。”
郑百如镇定地笑了笑:“不是早就说要来吗?好嘛!我跟你一道去接。明早跟干部们打个招呼,准备欢迎。”
龙庆冷冷地:“你看着办吧!”说罢转身走了。
郑百如开锁进门,穿过堂屋来到卧室,点起一盏煤油灯。明亮的灯光映照着屋里俗气而排场的陈设:一架红漆围罩架子的双人床,顶上装饰着绣花的帐帘;紫漆的三屉桌、梳妆台和大小立柜,明亮亮地闪着猪肝色光泽。
郑百如三十出头,面孔白净,眉目端正,只是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游移不定的神色。他换下沾满泥浆的棉靴,看看手表,已是十一点半,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叠账簿,点着一支香烟,匆忙地翻阅起来。一张夹在账簿里的离婚证书跌落在桌上。他盯着它,一下愣住了,眼前泛起了他忧虑忡忡的心事:
——郑百如悄悄推开房门,看见四姑娘惊疑地盯着抽屉里一块手表和两厚叠十元钞票。郑百如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倒在床上,转身锁上抽屉,狡黠地笑了。
——卧室的门闩被猛力撞开,郑百如醉醺醺地闯进来,将惊醒的四姑娘拽起来推到门外,把一个蒙脸背身的女人搂进屋去。
郑百如走到门边,瞟一眼蜷伏在屋外地上抽泣的四姑娘,关上卧室房门。屋里传出了淫荡的笑声。
——在浓重的夜色里,郑百如从一株畸形的老柏树背后钻出来,把煤油洒在一间草屋上,点着了火,匆忙逃走。背后,烈火熊熊,传来了惊呼惨叫。
——郑百如慌张地闯进自家屋里。返身关上大门,猛地看见四姑娘从灶房走进堂屋,疑惑地注视着自己。他惊惧地盯着四姑娘的眼睛,忽然换成一张笑脸,温存地把她挽进卧室。远处隐约传来了救火的嘈杂声……
郑百如心惊肉跳地抬起头来,他把离婚证书捏成一团,拳头狠敲额头,咒骂着自己:“真他妈鬼摸脑壳,离他妈啥子婚啊!”
三
雾退去了,天空却依然阴霾灰暗。
郑百如锁上了郑家瓦房的大门,转过脸来。他虽然换了一件补了补丁的青布短棉袄,却依然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派头。他捋起袖口看看手表,思索了一下,摘下手表放进口袋里,转身沿大路走去。
许茂的自留地,绿莹莹的芹菜、嫩闪闪的豌豆苗、雪白的圆萝卜、肥硕的莲花白、墨绿的小葱,青青的麦苗……一畦畦,一垄垄,安排得严密精巧,连一个角落也没有浪费掉,和大田里瘦瘠的庄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许茂老汉刚把箢篼里的野粪倒进垄沟,便听到背后郑百如恭顺的声音:“爹,下地做活路啦?”
老汉许久没有听到郑百如这样称呼他了,吃惊地扬起眉毛。
郑百如放低了声音,巴结地说:“哪阵你老人家有空,我来跟你汇报汇报思想。唉!跟秀云离婚的事,都怪我年轻无知……我后悔死了。”
许茂惊疑地眯起眼睛盯着精明的郑百如。
郑百如又说:“爹,等一会儿工作组就要来了。他们一来,总要抓个典型,找点事做。你老人家说话、做事,还是多个心眼才好。龙大队长还等着我一道去接工作组哩,我走啦!”
郑百如走后,许茂老汉有点心神不定。他摇晃着脑袋,自言自语道:“啥子工作组,哼!未必这几年还没有闹够?……”
“猪儿溜,溜、溜、溜……”几丈远的大路上,三姑娘许秋云风风火火地呼唤着一只猪娃。她八岁的大儿子流着鼻涕,跟在后面吆喝。
三姑娘见许茂蹲在自留地里,便站住对儿子说:“我去跟你外公说个事,你把猪娃吆回去交给你爸。再让它跑了,我打断你的脚杆!”
儿子应了一声把猪娃赶走。
自留地里,许茂低头侍弄着他的菜地,三姑娘走到老汉身边,扯开嗓门儿喊道:“爹!你晓得不?老四她不走了!”
“你说啥子?”老汉霍地站了起来。
“昨夜晚,老四走来跟她姐夫说,她硬是不去耳鼓山,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三姑娘不满地嘟哝着,“都跟人家说定了,咋个说变就变!”
许茂脸色难看地拎起箢篼转身就走。
四姑娘在破草屋门外的土灶旁,拾掇锅碗瓢勺,解下围裙擦着手,见九姑娘端着个脸盆从堂屋走出来,便问道:“老九,咋个还没下地?”
九姑娘走过来,说:“县委工作组要来了。”
“工作组?”四姑娘一怔。
“组长姓颜,是个女的,龙二叔让她住在我们家。”九姑娘往回走了两步,又站住说,“啊!八姐从部队来信了,她问你好哪!”
“哦!……”四姑娘没有说下去,看见许茂老汉和三姑娘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许茂老远就站住了。他扔掉了箢篼,响亮地喷着鼻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女儿。
四姑娘抬起忧郁的眼睛,慢慢走近父亲。
“咋个?……你不打算走了!”老汉厉声斥问。
四姑娘垂下长长的睫毛,向老人低声说:“爹,我正要跟你说哩!我……我不想走!”
“你安心叫老子丢脸?”老汉气得横眉竖眼,跳起脚吼道,“莫非你还嫌惹的事少嘛!”
九姑娘喊了声:“爹!”老汉转过脸听也不听。
四姑娘向老汉走近两步,脸上现出红晕:“爹,我想了这几天,实在是不走的好。你老人家莫生气……”她见老汉马起脸不做声,凄然地恳求,“请你老人家看在我娘面子上,拨给我这间破屋……我一辈子就在这儿,做些吃些,再苦再累也不怕……”说着,眼泪扑簌簌滚下脸颊,弯曲两膝朝地下跪去。
九姑娘忙扶起四姐。
“真是个冤孽啊!”许茂怒不可遏地转身走向堂屋。
九妹搀着四姐回到草屋。三姑娘跟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圆睁杏眼,巡视了一圈。她目光从空荡荡的四壁落到站在角落里抽泣的四妹子身上,火气就消了一半。好一阵,她才说:“死人,你倒是开腔呀……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这副低眉顺眼的苦相!”
九姑娘把四姐扶到床沿同三姐并排坐下,自己搬过凳子坐在姐姐们身边。
三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娘死了以后,爹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我们九姐妹拉扯大,哪想到去年大姐又丢下大姐夫爷儿三个找娘去了。如今,别人都还好说,就是你命苦,嫁了郑百如那个浑蛋!”她抹了把眼泪,拉起四妹的手,接着说,“为了你,大家操碎了心。你三姐夫走耳鼓山上跑了三道,爹也自己去相过亲。再过半个月,乘着爹过六十五岁的生日,人家就来定日子了。我们都盼你快些再成个家……咳!也不知道你打的啥子主意?”
四姑娘泪眼茫茫地望着三姐,摇了摇头。
“你未必安心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
四姑娘悲戚地点点头。
“真不明白,你为啥死赖在这儿不走?”
四姑娘的眼泪又涌出来了。
“说呀,我的娘老子!”
四姑娘饮泣吞声地:“三姐,难为你。你像娘一样疼我,可我真不愿意离开这葫芦坝。真的,我舍不得……”
三姑娘沉默了。这个被人们叫做“三辣子”的泼辣女人,面对着捏一捏就会碎掉的四妹子,却无计可施了。她叹了口气,站起来说:“你这么一闹,把我的心都闹乱了。我回去了,你再好好想想!”
九姑娘把三姐送出门,回转身拉着秀云的手说:“四姐,昨天我去公社开会回来,路过供销社副食店,碰上七姐。她悄悄对我说:郑百如刚去找过她,承认过去的事全是他的错,实在对不住你。还求七姐给你传个话,问你能不能跟他复婚?……”
四姑娘听到这里,蓦地站起来,面色煞白,扭过脸去。
九姑娘恳切地说:“我知道这几年郑百如让你苦够了。昨天,我还不敢告诉你。”顿了顿,她又说,“四姐,你还不到三十岁,咋个能这样过一辈子?你既然不去耳鼓山了,他又认了错,那还能不能……”
四姑娘转过脸,咬着嘴唇说:“老九,你千万莫说了!这件事以后也千万莫提了……”
九妹望着四姐那双泪涟涟的大眼睛,也忍不住哭了。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带上房门。
四姑娘走到门口插上门闩,转身倚在门上呆呆地发愣,耳畔响起了郑百如的声音:“秀云,你原谅我吧……四姐,原谅我吧……”眼前又出现了郑百如苦苦哀求的脸。
哀求的脸变成了冷漠的脸、骄矜的脸、狰狞的脸、狡黠的脸……在四姑娘面前交替闪现。
四姑娘抬起了那双深沉思索的眼睛。那眼神里蕴涵着心灵创伤的隐痛以及对于坎坷命运的抗争。
第二章
四
工作组组长颜少春,原来是县委宣传部长,四十岁左右。她和组员齐明江各自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在一条盘旋而下的石板路上。
走到通向柳溪河的小桥前,颜少春停住脚步,兴奋地指点着:“小齐,这大概就是柳溪河上的葫芦坝啦!真不错啊!”
小齐淡淡地答应道:“噢!”
他们说话的当儿,一个挑箩筐的庄稼人擦过他们身边,往河边走下去。
颜少春转过身来,看见挑担子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挑子的一头装着一桶柴油;另一头,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身上裹着一件大人的开花破袄。
小齐望着对岸说:“不是说大队干部在桥上等我们吗?怎么连鬼都不见一个?”
颜少春说:“我们等一会儿吧!”
这时候,传来了坐在挑子一头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叫声:“花,花,我要花……”
“咳!你闹个啥哟!春天还没有到,哪来的花呀?”那汉子苦笑着放下了担子。
“那儿,那儿……”小女孩固执地举起通红的小手指着河岸,想爬出箩筐来。
水边乱石缝中,果然有几朵淡紫色的小花。
“莫动,我给你摘。”那汉子依着孩子的指点走下河沿,摘了几朵花。
小女孩接过花,欢喜地笑了。
那汉子挑起担子走了。
这一切都被颜少春看在眼里。她深情地说:“怕是个没娘的孩子……”
小齐却指着出现在对岸的郑百如和龙庆:“他们来了。”
颜少春拎起被盖卷走上石桥。
桥头黄桷树旁,郑百如已经把工作组的两个被盖卷都抢到手里。龙庆不停地抽着叶子烟。
颜少春把小齐介绍给两个大队干部:“小齐同志也是县委宣传部的。不过,我从干校回来不久,我们也不很熟。”又向小齐说,“这是龙庆同志,葫芦坝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长……”
“颜组长,我是代理的。”龙庆打断说,“原来的书记是金东水。你们看到了吧?他刚才挑着他女儿走过去。”
“呃!是他!”颜少春点了点头。
郑百如悄悄观察着颜少春的脸色,转脸向小齐笑了笑说:“我叫郑百如,是大队副书记兼大队会计,年轻没有经验,今后请多指导帮助。”
小齐严肃地伸出右手,郑百如马上握住了。
颜少春审视着郑百如,淡淡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