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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采采(1)

采采的丈夫名叫杨文林,文林有个绰号叫“野牛儿”。

在粉碎“四人帮”以后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对患难的新婚夫妇,日子过得像蜜一样甜。野牛儿再也不野了,因为他在一九七六年曾经蹲过“四人帮”的监牢,杨家山的社员们都尊敬他,谁也不再去计较他过去的那些小缺点;庄稼人都是豁达大度的,他们真心实意地相信每一个有进步表现的青年。那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人都说:“莫看这娃犟头犟脑的,还真是个人才呢!”正好那阵他们的生产队长调到大队当农科队队长去了,公社的干部就指定杨文林当了生产队长。

采采呢,看着乡亲们这样爱戴她的丈夫,脸面上也觉得光彩,心里更是舒畅极了。她在娘家的时候就入了党,是一个又诚实,又本分的姑娘。论容貌,一点儿不丑,论性情,再温厚不过了,论心地么,热情、善良。总之,这个女子外表看去有点傻乎乎的,心却有针尖儿那样细。她爱她的丈夫,甚至于比没结婚的时候更爱!她觉得自己为他担了那么多的惊,受了那么多的怕,朝朝暮暮的等呵,盼呵,望穿了秋水,全是值得的!……不知不觉中日子过得飞快。采采有身孕了。但她把这件喜事瞒着丈夫,仍像平时一样的干活,一来是怕丈夫为这件事分心,影响工作,二来是要多出勤,搞好队里的生产,多挣点工分,贴补将来坐月子的费用。

哪知,好景不长!就在这时候,沉睡了两年的“野牛”性子一天比一天明显地在杨文林身上苏醒过来了。先是强迫命令耍威风,把一个小名叫全全的青年社员打了个半死,全全的父母向大队支书告了状,支书狠狠地批评文林,少不了采采上门去替自己丈夫道歉赔礼,还到医院去服侍全全,医好以后,采采卖了自家的小猪付了医药费。接着,杨文林开始在家里发脾气,摔盆子打碗,一会儿说采采煮的饭稀了,一会儿又骂她炒的菜咸了,采采心中暗自思量,丈夫的不快活,多半是因为他的入党申请没有被批准吧,她就对他轻言细语地说:“组织上不是都说了嘛!你有许多优点,可是还有一些缺点没改正,目前还不够党员条件,你对群众的团结性不好,组织性也不强,主要的是对党的认识还不够……”文林听了气呼呼地顶她:“你们党员有能力,来当队长试试看!今年增了产,不是我的功劳?‘条件’不够!……你们谁蹲过‘四人帮’的黑房子?没有蹲过吧?可偏偏就你们的条件够!”采采批评他这种糊涂认识,他便一句比一句“愣撑”地吵闹起来。

采采不好和他吵。她怕吵架的事传到别人耳朵里,人家会说:“这个党员!连自己的男人都团结不好,怎么团结群众呵!”她想:党的威信要紧,仅仅因为自己个人的不是,却叫人家去埋怨党不好,这怎么行呢!因此两口子每一次在家里顶了嘴的事,她总是藏在肚子里,纹丝儿不向外吐露,在地里干活,还照样跟大伙儿说说笑笑,比赛着干劲儿。收了工,又急急忙忙往家跑,把一切家务事全做得巴巴实实,手脚麻利得很!等男人回来时,洗脚水、饭菜都准备齐全了。

但是,不行。日子长了,也叫人难受呢?忍着,憋着一肚子气,出门还得装笑脸,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呀!就是修养得再好的党员也受不了呢!……加上肚子里的小物件一天一天地长,不久,容貌像花朵儿一般的采采,额头上就出现了两条皱纹,人也一天天憔悴下来了。

终于发生了更叫人痛心的事件!

冬天快要过去,一九七九年的春天正在到来的时候,一天,大队会计老张到三小队来检查大春生产计划的落实情况。老张问干部、社员们对大队安排的种植面积有什么意见,如果有意见就提出来再进行研究,他特别说明:“今年要采取民主办法订生产计划,三上三下,充分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干部、社员们反映说:“这样做真是太好了;可惜我们还不晓得那个计划是什么样呵!”老张说:“前天大队开会,表格不是交给了杨队长么!”队干部说:“你们交给文林,怕都叫他擦了屁股了吧。”老张说:“那儿的话!要交群众充分讨论……”接着忙问道:“文林上哪儿去了呀?”大家说不知道。老张便走了。来到四小队的地界,远远地望见山坡上那个沙凼里有几个人头在晃动,他想:那是干什么的呵?便蹑着脚走过去,近了才看清楚,是几个小伙子蹲在那儿耍牌。老张大喝一声:“嗨!你们搞赌博呀!”小伙子们一惊,忙爬起来四下里跑散了,只有杨文林没跑,他站起来,眼珠儿向上翻着,瞅着老张,那意思是:“你要怎么样!”老张气得牙巴打战,说:“好呀!你还是队长呢!这两年谁还搞这个名堂?你……我们检查计划,队里不见你的影子!……”杨文林说:“什么计划?你凭什么‘检查’?如今讲民主自由,我有自主权!你凭哪样来多管闲事!”老张说:“你连计划都不交给群众讨论,跑到这儿来搞违法乱纪,你这是什么民主自由?我看你是……旧病复发了吧!……”杨文林一步跳上地坝子,像一尊黑塔似的立在老张面前,老张也不示弱,胸脯向前一挺:“走!到大队说道理去!”“啪!”杨文林的大手板一扬,老张的右脸颊顿时热辣辣的痛起来……

这件事当天下午就轰动了全大队。

采采心里好苦!真是哪有脸见人?

夜里,党小组长秦大娘到采采家,对她说:“这会儿老支书和大队长正在跟杨文林谈话,对他进行帮助……现在群众也意见纷纷,看样儿,这个队长,十有八九他是不能再当下去了!支书有话,叫给你打个招呼,今后要多多的帮助文林,别让他滑得更远了!……”

采采一下扑在秦大娘怀里,痛哭起来。

“哎,莫哭呵!这也不能怪你,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对文林教育帮助不够。可这事儿我们真应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这个当年斗‘四人帮’有坚决性的青年,而今会犯这个错误?这原因又在哪儿呀?……”

秦大娘走了以后好一阵子,杨文林才回来。只见他懒洋洋地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根青冈棒棒。采采瞧着他,真是满腹委屈,满肚气愤!

要在往常,丈夫多迟不回,她多迟不上床睡觉,总是坐在灯下一边做针线,一边等着他,只要听见丈夫那噔噔的脚步声,她便立即起身迎到门口去,当他进屋往方桌前一坐,她就把温在锅里的饭菜端来了。可是今夜,她没有这样做!她是太气愤,太委屈了!

杨文林也不往她那里望一眼,像钉子钉在当地似的。脸色煞白,呼呼地喘气。

过了好一会,采采到底心软了。她起身去端饭。把饭菜摆上桌子以后,对着文林长叹口气说道:

“快吃饭吧!吃过饭,我们再好好说一说,平时里,都怪我没有帮助你,今后……”

杨文林向她转过脸去,把眼珠往上翻,头颈昂昂地,那么凶狠狠地盯着妻子。采采看着这副样子,又惊又怕,差点儿叫起来。这副陌生的形象,立即使她想起“野牛儿”的绰号,心里又不由得一阵阵发麻。

这头“野牛”说话了,声音也是陌生的:

“我不稀罕哪个的帮助!我自由自在惯了,算是沙子打瞎了眼睛,讨了个共产党员婆娘来管着我!……”

说罢,一步跨过去,从平柜上的红漆匣子里抓起钱包儿往口袋里胡乱地一塞,又顺手在床架上扯件衬衣往肩上一搭,洋洋洒洒地向外面走去。

当采采回过神来,叫着:“你到哪儿去?!”跟着奔出去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儿。冷清清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

采采回身扶着门框,哭起来了。

天底下一切做丈夫的人们!你们不知道采采此刻有多伤心!有多委屈!

好几年以前,当她还在娘家做姑娘的年月,做媒的,提亲的人们不断线地在她家门口进出的时候,有谁曾想到过她会把爱情的彩球抛向这偏僻的杨家山的小伙子?

而当她在那四害横行的年月,自己作出了决定,离开了自己的家庭,只身前来杨家山做了“找上门的儿媳妇”,陪伴着杨家的老娘等待着狱中的杨文林重见天日的时候,她自己又何曾会想到有今日的场景!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呵!

然而,一九七九年早春之夜,发生在杨家山的这个情景,是这样的实实在在!

但,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难道是我们的采采——这个心有针尖儿那么细的姑娘,当年选对象的时刻,也会眼睛雾么?

不,不,采采她心里像明镜似的。杨家山的党组织和乡亲们,谁不记得当时从雀儿沟到杨家山这一带方圆几十里地面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说是:

“雀儿沟有个姑娘名叫采采,有才有貌,远近闻名,提亲说媒的人川流不息。聪明伶俐的青年居多,像杨家山的‘野牛儿’这样的愣小伙子也是一个。但爱情还在姑娘心中沉睡,青年们一个个都难以给她留下一点儿特殊的印象。

“后来,采采参加了大队‘民兵武装’队。在一九七六年春天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从公社押来了一个青年,交雀儿沟大队民兵营管制劳动。人家对她说,这个人是个公社的社员,却跑进城去参加了什么‘反动组织’。她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杨家山的那个叫杨什么名字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的,他那一副破衣、赤脚,凄怆悲壮的模样儿,却像一阵狂风似的掀起了她心灵深处从未揭开过的爱情的帷幕。

“采采爱上他了。在看守他的日子里,姑娘冒着被人猜疑的风险,去照顾他、体贴他,以此向他表白自己的爱情。

“然而,那个青年不相信这位持枪的女民兵,他对她十分冷淡。有一个晚上,他竟然逃走了。她和几个民兵向他追去,民兵们要开枪,她心慌意乱地恳求同伴们别开枪,她大声地呼唤着:‘你站住!……’但是青年人没有站住,看着追上来了,便纵身向山崖下跳去……

“姑娘的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