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庄子、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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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间世(2)

颜回说:“外貌端庄而内心谦虚,勉力行事而意志专一,样可以吗?”孔子说:“唉,这怎么可以呢?卫君骄气横溢,喜怒无常,平常人都不敢违背他,压仰别对他的劝告,以求自己内心的畅快。他这种人,每天用小德慢慢感化都不会有成效,更何况用大德来劝导呢?他必将固执已见而不会改变,即使表面赞同而内心里也不会对自己的言行作出反省,你用的方法怎么行得通呢?”

颜回说:“如此,那我就内心诚直而外表恭敬,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以古代贤人作比较。所谓“内心诚直”,就是与自然同类。与自然同类的,就可知道国君与自已在本性上都属于天生的,又何必把自己的言论宣之于外而希望得到人们的赞同,还是希望人们不予赞同呢?象这样做,人们就会称之为未失童心,这就叫跟自然为同类。所谓“外表恭敬”,是和世人一样。手拿朝笏躬身下拜,这是人臣应尽的礼节,人家都这么去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大家所做的事,别人就不会责难我,这就叫跟世人为同类。心有成见上比古代贤人,是跟古人为同类。他们的言论虽然很有教益,指责世事才是真情实意。这样做自古就有,并不是我自己造出来的,象这样做,虽然正直不阿却也不会受到伤害,这就叫做跟古人为同类。这样做可以吗?”孔子说:“唉!怎么可以呢?太多的事情需要纠正,就是有所效法也会出现不当,虽然固陋而不通达也没有什么罪责。即使这样,也不过如此而已,又怎么能感化他呢!你太执着自己的成见了。”

颜回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请问有什么方法?”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有了成心去做事,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如果你以为容易,那就不合自然的道理了。”颜回说:“我家贫穷,不饮酒、不吃荤菜已经好几个月了,象这样,可以说是斋戒了吧?”孔子说:“这是祭祀的斋戒,并不是‘心斋’。”颜回说:“我请教什么是‘心斋’。”孔子说:“你必须摒除杂念,专一心思,不用耳去听而用心上体会,不用心去体会而用气去感应。耳的功能仅只在于聆听,心的功能仅只在于跟外界事物交合。气乃是空明而能容纳外物的。只要你到达空明的心境,道理自然与你相合。“虚”(空明的心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我不曾禀受过‘心斋’的教诲,所以确实存在一个真实的颜回;我禀受了‘心斋’的教诲,顿时便感到不曾有过真实的颜回。这样可算达到空明的心境吗?”孔子说:“对了,我告诉你!如果能够进入到追名逐利的环境中遨游而又不为名利地位所动,卫国君主能采纳你的意见就说,不能采纳你的意见就不说。不去寻找仕途的门径,也不向世人提示索求的标的,心思凝聚全无杂念,把自已寄托于无可奈何的境域,那么就差不多合于‘心斋’的要求了。人不走路容易,但走路不留行迹就困难了。为情欲所驱使容易造伪,顺其自然而行便难以作假。听说过凭借翅膀才能飞翔,不曾听说过没有翅膀也能飞翔;听说过有智慧才能了解事物,不曾听说过没有智慧也可以了解事物。观照那个空明的心境,空明的心境可以生出光明来。福善之事止于凝静之心。如果心境不能宁静,这就叫做‘坐驰’。使耳目感官向内通达而排除心机,鬼神也会来依附,何况是人呢!这样万物都可以感化,这是禹和舜所把握的要领,也是伏羲、几蘧所遵循始终的道理,似况普通的人呢!”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问孔子说:“楚王交给我的使命是很重人的,齐国对待外来的使者总是表面恭敬而实际怠慢。普通老百姓尚且不易说服,何况是诸候呢!我很害怕。老师曾经对我说:“凡事无论大小,很少有不合乎道而结果是好的。事情如果办不成功,那么必定会受到国君惩罚;事情如果办成功了,那又一定会忧喜交集酿出病害。事情办成功或者办不成功都不会留下祸患,那只有盛德的人才能做到。我平时吃粗食而不求精美,家中没有求清凉的人。我早上接到使命而晚上就要喝冰水,我是心中焦灼了吧!我还不曾接触到事的真情,就已经有了忧喜交加所导致的病患;事情如果真办不成,那一定还会受到国君的惩罚。成与不成这两种结果,为人臣的我都不足以承担,老师可以教导我吗?”

孔子说“世上有两个足以为戒的大法:一是‘天命’,一是‘道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的天性,无法解释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为的道义,世间任何国家不可没有国君,这是没法逃避的。这就是足以为戒的大法。所以子女赡养父母,无论什么境遇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行孝的极点;臣子侍奉国君,无论办什么样的事情都要让国君放心,这是尽忠的极点。注重内心修养的人,不受悲欢、哀乐的影响,知道世事艰难,无可夺何而能安心去做,这就是道德已达到极点了。做人臣子的,当然有不得已的事情,但是遇事要能把握真情并忘掉自己,这哪里还有贪生怕死的念头呢?你这样去做就可以了!

“我还把所听到的再告诉你:大凡国与国相交往,邻近的国家一定要以信用往来,远途的国家一定语言来表示相互间的忠诚。用语言来建立邦交就要靠使臣去传达。传达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词。是天下最困难的事情。两国国君喜悦的言词必定过度的添加许多好话,两国国君愤怒的言词必定过度的添加许多坏话。凡是过度添加的话都足失真的,失真双方都不会相信,不相信则传话的使臣要遭殃了。所以古语说:‘要传达真实的言词,不要传达过甚的言词,这样就可以保全自已。’那些以技巧相互较量的人,开始时明来明去,到最后往往使出阴谋,太过分时就诡计百出了;以礼节饮洒的人,开始时规规矩矩,合乎人情,到后来往往一片混乱,相互欺诈了。无论什么事情恐怕都是这样:开始的时候很单纯,到后来就变得艰难了。

语言就像风波,传达语言,有得有失。风波容易兴作,得失之间容易发生危难。所以愤怒发作没有别的什么缘由,就是因为言词虚浮而又片面失当。猛兽临死前尖声嘶叫,勃然发怒,于是产生伤害人性命的恶念。凡事威逼过分,必定会产生恶念来应付,而他自已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如果做了些什么而他自己却又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谁能知道他会遭到什么结果呢!所以古人说:‘不要改变所受的使命,不要强求他人去做力不胜任的事,说话过头必定是多余、添加的。’强求事情成功是很危险的,成就一件好事需要很久的时问,做成一件坏事就后悔不及了。行为处世能不谨慎吗?至于贤着事物的自然而使心志自在邀游,寄托于不得已而蓄养心中的精气,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有什么必要去原原本本完成国君的使命呢!不如顺乎自然的分际,这是十分困难的。

颜阖被请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卫国贤大夫蘧伯玉说:“现在有一个人,天性残酷。如果任其性,就会危害国家;如用法度来约束他,就会危及自身。他的智慧足以了解别大的过失,但不知道自己的错误。碰到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问得很好,要小心谨慎,首先要自己站得稳。外表不如表现亲近的样子,内心却要存着诱导的思想。虽然这样,这两种方法仍有隐患。亲近他不要关系密切,诱导他不要心意显露。外表亲近到关系密切,就要颠败毁火,内心诱导太显露,将被认为是为了名声,就会招致灭祸。他如果像个天真的孩子那样烂漫,你也姑且随他像个姑且跟他不分界线。他如果跟你无拘无束,那么你也姑且跟他无拘无束。慢慢地引导,就可以使他达到没有过错的地步。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臂去阻挡车轮,不知道自已的力量全然不能胜任,这是把自己的才能看得过高的缘故。要小心,谨慎呀!经常夸耀自己的长处上触犯他,就危险了!你不知道那养老虎的吗?他从不敢以活物去喂养,因为担心老虎扑杀活物会激起凶残的天性;他也从不敢用整个的动物去喂养,因为担心老虎撕裂动物也会激起凶残的天性。知道老虎饥饱的时刻,通晓它喜怒的性情。老虎与人不同类却驯服于喂养的人,原是能顺着它的性子。至于那些遭伤害的人,是因为触犯它的天性。

“爱马的人,用精致的竹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蛤壳接马尿。恰巧一只牛虻叮在马身上,爱马人出于爱惜随手扑打牛虻,没料到马受惊,咬断勒口、挣断辔头、弄坏胸络。本意在于爱马而结果适得其反,能不谨慎吗!”

一个名叫石的木匠去齐国,到了曲辕,看见一棵被世人当做神的栎树。这棵栎树大得可供几千头牛遮阴,用绳子量一量树干,足有十丈粗,树梢高临山头,好几丈以上的树身才生旁枝。可以造船的旁枝有十余根。观赏的人群像赶集似的涌来涌去,而匠怕不瞧一眼,直往前走。他的徒弟站在树旁看了个够,追上匠石,问:“我自从拿斧头跟随先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木。先生不肯看一眼,直往前走,为什么呢?”匠人石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了!那是一棵没有用的散木,用它做船定会沉没,用它做棺椁就很快会腐烂,用它做成器皿就很快会折毁,用它做门户就会流污浆,用它做屋柱就会被虫蛀。这是不能取材的树,没有一点用处,所以它才有这么长的寿命。”

匠人石回到家里,梦见栎社树对他说:“你要拿什么东西和我相比呢?你打算拿可用之木来跟我相比吗?那楂、梨、橘、柚都属于果树,果实成熟了就会惨遭剥落,剥落就被扭折;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拽下来。这都是因为它们的才能害苦了自己的一生,所以不能享尽天赋的寿命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显露有用而招来的世俗打击。一切事物莫为舅此。我寻求没有用的办法已经很久很久了,几乎被砍死,到现在我才保全了自己。这无用也正是我的大用。倘若我有用,我还能长到这么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为什么要这样议物呢?你是快要死的散人,又怎么能知道散木呢?”

匠石醒来把梦中的情况告诉给他的徒弟。徒弟说:“它意在求取无用,为什么又做社树让人观赏呢?”匠石说:“闭嘴!别说了!它不过是在寄托于社,让那些不了解的人说它的坏话。如果它不做社树的话,不就要遭到砍伐吗?况且它用来保护自已的办法与众不同,你只用常理度量它,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南伯子綦去商丘游玩,看见一棵大树十分奇特,可供上千辆驾着四马的大车在树阴歇息。子綦说:“这是什么树?这树一定有特异的材质啊!”仰头看大树的旁枝,弯弯曲曲的不能做栋梁;低头看大树的主干,却见木纹旋散,不能做棺椁;用舌舔树叶,嘴即溃烂受伤;用鼻闻一闻气味,就会使人狂醉,三天三夜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是不材之木,所以才长得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显示自己的不材的呀!”宋国荆氏这个地方,适宜种揪树、柏树、桑树。树干长到一两把粗,做系猴子木桩的人便把它砍了去;树干长到三、四围粗,想用做屋栋的人就把它砍了去;树干长到七、八围粗,富贵人家想用做棺材的人就把它砍了上。所以不能终享天赋的寿命,而中途被刀斧砍伐掉。这就是材质有用所带来的祸患。因此古人祈祷神灵消除灭害,不用白色额头的牛、鼻孔翻上的猪以及患有痔漏疾病的人来祭奠河神。这些情况巫师全都了解,认为他们都是不吉祥的。但这正是神人以为最大的吉祥。

有一个名叫支离疏的人(因形体支离不全而得名),下巴隐藏在肚脐下,双肩高过头顶,颈后的发髻朝天,五脏的血管出口都向上,两条大腿和胸旁肋骨并生在一起。他为人缝衣浆洗,足够度日;又为人簸米筛糠,足够养活十口人。国君征兵时,支离捋袖扬臂在征兵人面前摇摆而游;国君有大的差役,支离因身残而免除劳役;国君向残疾珍赈济米栗时,支离还领得三钟米和十捆柴禾。像支离那样形体残缺不全的人,还能够养身,享尽天赋的寿命,又何况像形体残缺不全那样的德行呢?

孔子去楚国,楚国狂人接舆有意来到孔子门前唱着:“风鸟啊!凤鸟啊!你的德行怎么衰败了。未来的世界不可期待,往世却又不可追回。天下得到治理,圣人可以成就事业;国君昏暗,天下混乱,圣人只难保全生命。当今这个时代,只求免遭刑辱。幸福比羽毛还轻,但不知道怎么取得;灭祸比大地还要重,而不知道怎么回避。罢了!罢了!在人的面前用德来炫耀自己,危险啊!危险啊!人为地划出一条道路使人去遵循!荆啊!荆啊!不要妨碍我的行路!转个弯儿走,转个弯儿走,不要刺伤了我的双脚!”

山木皆因材质可用而招致砍伐,油脂因可燃烧照明而自招煎熬。桂树因为可以吃,所以遭到砍伐,漆树因为可以用,所以招致刀割。人们都知道有用的用处,但不懂得无用的更大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