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草原染绿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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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用生命唤醒良知

“江卜拉出事了,他死了……”

山崩地裂似的消息,立刻从乌珠穆沁传到了腾格丽草原。僧格跑步把这个不幸消息的电报当晚便送到了娜日萨的蒙古包里,他好像也悲伤地流下了几滴眼泪:

“江卜拉同志是为了抗灾保畜,为了抢救陷入绝境的马群,献出了青春和生命。”僧格像念悼词一样说着。

“这是真的吗?”

娜日萨看了两次电告。电报纸从她手上滑落下来,她像一根马桩子,呆呆地立着,根本没有听到僧格说了些什么。

“不,这不是真的!……”

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可她又无法否认。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又一个“镜头”,她不敢想得太危险、太绝望了,但又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多少个不眠之夜,翻来复去地想着他、盼着他、等着他,盼是她一种心理和生理的弹动。睡梦中喊着他醒来,她觉得好笑、好想念、好怅惘,但又觉得自然、充实、潜流着的泉。他虽然在遥远的地方,可他在人世,在乌珠穆沁,在自己青春的心里。

现在,现在他在哪里?在人世?在阴府?在草原的马背上?还是在白色的棺墓里?……他,他真的走了、飞了、死了吗?……

她模糊,但又清楚,她懂得不在江卜拉的情敌面前痛哭失态。僧格看她惊悸、痴呆、目光失色,他走近她。想安慰她。娜日萨突然像触电一样,牛眼一样红着,怒视着他,逼人的目光使他战栗了。她用怒目告诉他:他是你们逼走的,是你们把他赶向了死亡的边缘,是你们妒忌的罪恶!她往前走着,用一种可怕的,像母狼被掏了崽子一样的怒目怒视着他。他有些心虚了、害怕了、倒退了……

落雪的草原,树身都穿了孝。娜日萨赶走了僧格,她独自一人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呼唤着:“江卜拉……江——卜——拉……”她仿佛在沟沿畔寻觅他的足迹,在山坡上眺望他的影子,盼望他出现奇迹:江卜拉?

一个黑点儿出现在茫茫风雪里,一会就大了起来,他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握着折断了的半截套马杆子,从远处走来了,走来了……

幻觉逝去,一片灰暗的云掠过,山丘上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立着,一阵山风掀动着她的袍襟,她觉得腿像两根木桩子,挪动时像一对断肢那么不由人。她僵硬得移动着,慢慢地走下湖边,冻结的湖面像一张死人的脸:

——热的夏天,马群与羊群在湖边相聚,江卜拉早到了,因天热,他在湖里游动,她来了,她在湖边唱歌。他游了半个湖,慢慢游靠岸。他袒露了半个身子,下半截还埋在水里。她看着他咯咯地笑着,他也不以为然,她笑过之后让他靠近些:“再靠近些……”

“这我能上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穿一条丝一样的透明裤叉,水一湿像赤条着身子一样,他一发觉赶紧要蹲下。他笑着说:

“多不好意思,我事先不知道你要来,早知道,我提前上岸了。”

“既然我已经看见了,你还有什么躲闪的?来吧,勾住我的手上岸。”

这时的江卜拉并不像套马时那样勇敢了,不管娜日萨怎么动员和鼓励,他还是不敢上岸,甚至怕娜日萨拉住他,游得更远了。娜日萨不理他了,她离岸走进了草滩,脱下袍子,踢掉凉鞋,留下三角背心和裤叉,踢开湖水旁若无人地下了岸,她不会玩水,走进去水刚齐腰。她望着江卜拉往前走着,一时不慎,脚底一滑,扑通一声溅起了大水花。江卜拉一惊,猛游过去把她托起,在温热的水里,俩人紧紧地粘合在一起,对笑了……

——牧马深山,放羊谷底。他枕着套马杆子睡着了,骑马站在他身边,影子落在他身上。

娜日萨把羊赶过去,摘了一朵鲜花放在他的鼻子上。他闻香醒了,她站在他的身侧不动,高扬着头眺望远方。江卜拉伸出手拉着她的袍襟,像朗诵似的说:

“你是泥塑的佛爷,还是银铸的仙女?”

(因她穿着雪白的袍子,像银子般明亮。)

“都不是,只是穿了身银缎袍子晃了你的眼睛,我不是佛爷,也不是仙女,我愿意独自站在这里。”

“你站着我躺着,说话的距离太远,”

“你的意思,是让我躺在你的身边?”

“我不敢强求,你自己选择自在,”

“那你不会打个滚儿起来?”

“马累了打滚儿,人累了躺一会儿,我跟仁庆、尤门他们摔跤了。”

“他们还是你的对手?”她说着放下羊鞭紧贴着他的胸坐下了,他吻着她的面额,她觉得像春风拂面一样眯缝着眼睛接受他的亲吻:

“江卜拉,世界上就我们两个多好……”

“为什么要我们两个?”

“没有妒忌,不会有人间的暴风雨天气。”

“不感到寂寞吗?”

“寂寞不在于人多少。如果现在让我到闹市去,没有你,我会感到寂寞,你也会有同感,许多恋人都会有同感。我们在一起,只有欢乐,没有寂寞,我不怕寂寞,就怕离别。我们学校的女同学研究过汉字里的‘别’字。‘别’是‘另’加一‘刀’,这无情的一刀下去就是‘别’——分别、暂别、永别……"

“永别啦!……”眼前是永别的现实,她哭着像个泪人儿似的,蹒跚着不知往哪里去好。世界上的“红颜薄命”都在离愁别苦中倒下去了。这热恋中的永别,都像心上插了一刀,心啊,滴血的少女之心,就此要干涸……

“娜日萨,女儿……”

“哦!”母亲寻找了大半夜,老人家连哭带劝才把她拉回到家里。她不吃、不喝、也不睡。不劝还好,一劝就是一阵哀伤的凄泣。劝也难劝,说江卜拉好她也哭,说江卜拉不好,她更痛苦的哭,她已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不可自拔了。母亲和江卜拉的叔叔,两个老人虽然也老泪纵横的悲痛着,但是他俩又都担忧地守着她,望着她,不敢离开,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他们知道,现在的解释都是无济于事的。

僧格看着心里像马咬,但他更是束手无策,无奈中,突然想起了却吉扎布,于是,他骑上骆驼,冒着风雪严寒,连夜去请却吉扎布。却吉扎布在旗里工作,离这里足有一百多华里,来回二百多里,跑得手脸都冷了。

却吉扎布提前听到了,他虽然有官员的铁石心肠,可也有人性真实的一面,感情丰富的一面。他第一次听到了感到吃惊,可在他念电文时,同样哽咽着收不住泪珠。他太惋惜这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了。他很早就想,他是个干部的好苗子,有前途的年轻人。

僧格来找他,他早已料到了,最受不了打击的是娜日萨和他叔叔。他感到,此时此刻,无论如何不能让娜日萨也倒下去,她有年迈的母亲,还得照顾江卜拉的叔叔,她还要承担更沉重的担子,这时候,她显得更重要了。于是,他放下当要的工作,开会请了假,跟着僧格出发了。

路经公社,他在这里还有老婆孩子,可他没有回家。他擦黑下了马,带着沉重的心情走进了娜日萨的蒙古包。他看到了她,折磨与哀号使她憔悴得几乎认不出来了;唉,多么心重的姑娘啊……他强忍着悲痛,咽下了泪水,靠着娜日萨坐下了。

“娜日萨,我来了。”

她该认出了他,但她觉得陌生、距离遥远。突然又觉得他可亲,就在她身边,她愣了一会,终于扑到他怀里……

“却吉叔叔,江卜拉他……”

“娜日萨,我这次来就是谈有关他的情况,你擦干泪水,忍住悲痛,我们好好谈谈。”娜日萨一下止不住她的痛哭,特别是见到却吉扎布。却吉扎布非常理解她、同情她,但又出于爱护她,不能让她继续哭下去。他像要刹住一部不能自控的车子一样,耐心地劝解,慢慢减速,使她把积痛发泄一下,这才使她止住了哭泣,长叹着听却吉扎布的讲述。

“娜日萨,江卜拉的失陷是一首颂歌。为了挽救马群,而且是别人的马群,为了保护集体财产、人民的利益,献出了青春与生命,这是高尚的人格精神。旗畜牧局、广播局一天要收到上百封来信向他学习致敬。有的人死了就像丢了一条马鞭子,江卜拉失落了,他永远留在人们的心坎儿里。你为他悲伤,我也为他悲伤,大家都为他悲伤,但我们还应该为他自豪,更重要的是广为宣传他的精神世界。我们现在更需要多一点舍己为公,为全民族的利益奉献一切的人。他搞的科研项目——林牧并举、草场养用、牧栏兼并,积雪蓄水,综合治理和因地制宜地引进先进技术,科学养牧的成套设想,引起省地两级畜牧科研部门的重视。你帮助他们搜集资料,提供情报,他们要接过去研究试验,只有你能来完成他的未尽事业。

“你要从悲伤中站起,不可在悲伤中倒下。你要对得起他,对得起乡亲和草原。个人感情我不能强迫,心情我更理解,但是,个人感情与集体需要发生冲突时,一定要放弃个人感情服从集体和国家利益。江卜拉已经做出了榜样,你悼念他、学习他、继承他的优秀品质,这才是你真正的爱他。”

这一席谈话溶解了她悲痛凝结的冰河,冰河开始畅流了,她觉得轻松了。慢慢地平静下来说:

“却吉叔叔,我要到江卜拉出事的地方去看看,我就便去收拾他的遗物和研究资料。”

“可以,等到雪化了我们一起去,现在去了他还深埋在雪下,雪化了就便去安葬他,指挥部已经给他开过追悼会了,现在去有点早。”娜日萨又深深地叹口气说:

“我现在家里坐不住呀。”

“慢慢就会平静下来的。坐不住也可出去走走,到同学和好友那里去散散心。”

“我不想去,我不想见我们的熟人,特别是他的相好人,一见他们,我们都不由得痛哭。我也知道痛哭多了会伤身,为了他的未尽事业,我还得尽力控制。您说得对,我要倒下了,给别人带来负担,完不成他的未尽事业,那不更加遗憾了,哭是不由人的,泪是心中血,不痛它不滴,但是,滴多了有害无益,就得平静下来多想点他的事情。

“我现在是,白天好过,黑夜难过。这一夜,要不是睡不着,睡着了尽做恶梦,惊醒之后一身冷汗,心跳加剧,难受了就得起来坐着,或者出去走走。”

“这是免不了的,你一是要人为的控制,二是要服一点镇静药物,慢慢就会调整过来的。”

“唉,他太好了,让我想也想不完他的好,您不会理解,我俩的感情太深了。”

“感情越深越痛苦,这一点我还是理解的。有些人因为感情太深了,一但破裂酿成了深仇大恨,痛与仇都是来自于爱,这我理解。”

当天夜,娜日萨和却吉扎布一同去看江卜拉的叔叔——阿老师。老人虽然悲痛,但很坚强,他说:

“我从东北把他带来,他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你说我能不痛呢?但是我又想,他是为了人民的利益牺牲了,和那些为了人民利益而牺牲的英雄们并立了,我觉得安慰了许多。我看到娜日萨这样,我非常心疼,这个孩子太好了,心也太重了。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好好地活着,像他一样,为社会多做一点贡献。娜日萨,和叔叔一起,暂时收起我们的悲痛,多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业,让死去的人好好安息于九泉吧。”

几天以来,娜日萨第一次合上眼睛睡了几个钟头。她想梦见江卜拉,可她沉睡之后,思念的心像大雪深埋了一样,总不醒来。

娜日萨的母亲,这时才后悔干预了女儿的幸福。她也是个女人,她也从青春时期走过,她也理解女儿的爱。但是,像她这样,处在半封建、半奴隶的社会环境下,她能忍,能够忍痛割爱,把爱埋在心底发霉。到了老年,由于爱女,变得极端自私了,这正像却吉扎布讲的,爱能酿成仇与痛,同样能酿制私欲。为满足自己的私心私欲,铁着心肠夺女之爱,经过这么一场大起大落、大的波折,她才从担忧中省悟了,这才感到了自己错了,母爱应该爱在女儿的心里,女儿的幸福之上,不应该爱在自己的私心、私欲上。她望着泪淹淹、痴呆呆的女儿,深深地内疚——我太不应该了。

这一震动,僧格也深深地反省了自己,他也觉得爱一个人,不能到非霸一个人,应该让她幸福,不能让人她痛苦。如果一味地让她痛苦,你算什么爱她?她也会怎么爱你?自从自己爱变成了私欲,他把原来对自己的爱与情感都抵销了,造成她的痛苦,是自己的罪。

用生命可以唤醒许多人的灵魂感悟,私欲不堪一击,最终还是正义战胜一切邪恶,这就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