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功成而“德衰”的主要表现还不仅仅在于“傲物”,即表现在君臣关系方面,更重要的是政治上全面走向蜕化。
纵观贞观一朝,皇帝也好,大臣也好,“慎终如始”,“有始有终”,几乎是庙堂之上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魏征、岑文本、王硅一再以此相戒谏,连世民本人也反复地说:
“安不忘危,治不忘乱,虽知今日无事,亦须思其终始。”
“自古人君为善者,多不能坚守其事。……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自戒惧,用保其终。”
这样的议论在《贞观政要》一书中连篇累牍,确实反映能否做到这一点,在当时是摆在世民面前的一个严肃的课题。
从道理上认识,或者说在口头上承认,是一回事;真正把这一原则贯彻到行动中去,坚持到底,就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了。世民的政治生活和行动每况愈下,就生动地说明了此点。
贞观六年,群臣劝世民行封禅之礼,魏征持反对意见,世民连连逼问魏征:“朕功不高耶?”“德未厚耶?”“年谷未登耶?”
“华夏未安耶?”“远夷未慕耶?”魏征承认皇帝在这些方面确实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同时却指出:“陛下功高矣,民未怀惠;德厚矣,汉未旁流;华夏安矣,未足以供事;远夷慕矣,无以供其求;符瑞虽臻,而厨罗犹密;积岁丰稔,而仓廪尚虚。此臣所以窃谓未可。”从君臣的问答可以看出,世民此时已经产生了自满情绪,因而陶醉在胜利和成功之中,忽略了不足之处。这种情绪正是促使他走下坡路的思想基础。登上皇位刚刚六年,世民就已经有些飘飘然了,时间越久,这种情绪越滋长,因而政治上下滑的速度也就越快。
贞观十年,魏征尖锐地指出,世民在“威加海外,万国来朝,仓廪日积,土地日广”的胜利声中,“道德未益厚,仁义未益博”,“虽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终之美”。具体地说,“昔贞观之始,乃闻善惊叹”,到贞观八、九年间,“犹悦以从谏”,但“自兹厥后,渐恶直言,虽或勉强有所容,非复曩时之豁如”。甚至“谓同心者为擅权,谓忠谠者为诽谤”,致使“便佞之徒,肆其巧辩”,“正臣不得尽其语”,说明缺点首先在纳谏和用人方面有所暴露。
世民缺点的大暴露,主要是在贞观十年左右,所以这几年侍臣们连续批评这种不良趋势。贞观十三年,魏征奏上他那篇古今闻名的《十渐》,对皇帝展开了全面的批评,就是由于这种趋势已相当严重。才引发的。在这篇奏疏中,虽然指出了十个方面不能克终尽三美的情况,但归纳起来,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首先,生活上“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追求珍奇,“不得专心治道”;其次,在用人方面,对君子“敬而远之”,对小人“狎而近之”,对臣下“兜为臧否”,于是“使守道者日疏,干求者日进”;最后,在纳谏方面“欲有所为,皆取遂意,纵或折情从谏,终是不能忘怀”,臣下“欲言则颜色不接”,阻碍了下情上达。魏征认为,产生这几个方面的缺点,根源在于:“顷年已来,微有矜放,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负圣智之明,心轻当代。
此傲之长也。”这个“傲文”字可以说是抓得很准,打中了要害。
魏征曾在《十渐疏工》中指责李世民“出言而莫已逆,所为而人必从”,就是一种绝对君权的具体表现。处于这样的地位而思想发生变化,符合存三在决定意识的规律。因而世民也跳不出这样的逻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皇位终身制所引起的不良后果。即使品质再高、修养再好的人,也必然会变得不再习惯于听逆耳的谏诤,不再愿意俭朴自持,个人品格中的某些消极因素自然就因此得到了滋长的土壤。基于上述原因,世民晚年在政治上酬每况愈下,不能过多地责怪他个人,主要应该由专制主义和皇位终身制来负责。
当我们强调李世民晚年在政治上走下坡路的时候,必须同时指出,尽管他的缺点暴露得越来越全面,越来越严重,但即令在垂暮之年,他的优点仍然占了主要地位,这些消极面只占从属地位。譬如对魏征《十渐疏》那样尖锐的批评,也还能够表示接受,并因此疏赐魏征黄金十斤。厩马_-I/~,以示鼓励。
不仅如此,世民还把《十渐疏》“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即令到贞观十七年,还因高季辅上疏陈得失赐以钟乳一剂,并对他说:
“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世民在临终前一年,还因徐充容上疏进谏而“甚善其言,特加优赐甚厚”。在用人方面,直至贞观之末,忠臣、良臣、直臣仍然占绝大多数,明显地奸佞是极个别的。所建玉华宫虽然被批评为奢纵,但兴建时“务从俭约”,说明生活上的腐化也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由此可见,李世民虽然在晚年有每况愈下的不良趋势,但他终归是清醒的,这种一以贯底的英明使他没有发生质的转化,即使在临终的前夕,积极的方面仍然是第一位的,消极因素并未取得支配地位。
明经108安得其所,争取人心
“朕以人心为本,不为贤肖,安得其所,人心归附。”
——李世民
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人安则君安。李世民之明:君依于国,国依于民;李世民之智: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李世民治国犹如栽树,本根不摇,扎之愈深,则枝叶茂荣。因此,中国帝王二百数十,厚厚一本《帝范》,也难怪只有最具资质的李世民才能将其书写得独具一格,光芒万丈!
在总结历史教训的过程中,唐太宗君臣之间,逐步形成了“清静无为”的统治思想。唐太宗一再说自己“不敢轻用民力,惟令百姓安静,不有怨叛。”“夙夜孜孜,惟欲清静,使天下无事。”“不失(农)时者,在人君简静乃可致耳。”“君能清净,百姓何得不安乐平?”魏征和王硅等大臣也竭力支持太宗实行“清静无为”的统治政策,提出:“静之则安,动之则乱”,“无为而化矣。”“帝王为政,皆志尚清静,以百姓之心为心。”
唐太宗的“清静无为”的政策,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偃武修文;二是戒奢从简;三是轻徭薄赋,恢复经济。
偃武修文,就是及时结束战事,实行文治,使当政者的注意力及时从军事斗争转移到治理国家上面来。战争本身必须用军事手段解决,战争的创伤则不能靠军事手段来医治了。
李世民之所以得天下,主要凭借赫赫武功,“少从戎旅,不暇读书”,因此这个转变对于他来说就更为重要了。
李世民分析唐以前建立新王朝的“拨乱之主”,除东汉光武帝三十三岁以外,其他的都“年逾四十”。而他本人呢,“十八便举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升为天子”,因此,感到自己的经验不够。为了弥补这一缺陷,除了向大臣请教以外,每天罢朝归来,安排一些时间读书。他读书的劲头很足,常常是通宵达旦,手不释卷。所谓“岩廊罢机务,崇文聊驻辇”,“对此乃忘忧,欹案观文典”,“崇文时驻步,东观还停辇,辍膳玩三坟,晖灯搜五典。”这些都是太宗读书情景的自述。你看他,吃罢晚饭便进书房,而一捧起书,一天的劳累都可忘得干干净净。
读到兴头处,还挥毫赋诗,畅叙心得,如《赋尚书》写道:“寒心靓肉林飞魄看沈湎。纵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鲜。灭身资累恶,成名由积善。既承百王末,战兢隋岁转。”他读的主要是史书,认为是“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因而特别重视历代兴亡盛衰历史。他曾下令房玄龄、魏征等主持修纂《周书》、《北齐书》、《梁书》、《陈书》和《隋书》。当这些史书修纂完成时,唐太宗十分高兴地说:朕观前代史书,彰善祛恶,足为后世鉴戒。秦始皇奢淫无度,志存隐恶,焚书坑儒,以封学者之口。而隋炀帝表面上虽好儒,实际上却歧视学者。所以也不好好为前世修史。
致使数代史书,几将泯绝。我跟他们不同,要以前王之得失,为后身之龟镜。
与此同时,唐太宗还十分重视发挥熟悉经史的官员的作用。北魏以未,开国君主多为武将出身,朝廷内武官地位也较高。李世民以军事起家,贞观初年也是武官多而文官少,王硅针对当时的情况向太宗进言道:汉家宰相,无不精通一经,而近代重武轻儒,朝廷所任用大臣,极少经术之士,儒行既亏,风气也就越来越坏。唐太宗“深然其言”,颇为重视他的意见。自此之后,便积极提拔“学业优长,兼识政体”的官员,引置左右,“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鉴前代成败事”,成为唐太宗终身奉行的三件事之一,也成为贞观时期大臣的一种良好风气。
总之,偃武修文的思想,在太宗头脑中已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这在他的诗作中,不时有所反映。如“架海波澄镜,韬戈器反忠。八表文同轨,无劳歌大风。…‘戢武耀七德,升文辉九功。
烟波澄旧碧,尘火息前红。霜野韬莲剑,关城罢月弓。”“无为宇宙清,有美璇玑正。”有一次太宗大宴群臣,席间奏起《秦王破阵乐》。这是李世民破刘武周时,军中流行的一首军乐。太宗听了虽很自得,但还是觉得这军乐“非文德之雍容。”封德彝在一旁奉承道:“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太宗当即回答:“平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封德彝讨了个没趣,十分难堪。这说明太宗早已对“偃武修文”的政策有所清醒的认识。这首《破阵乐》,后来编成《七德舞》。太宗又亲自填“功成庆善乐舞辞”,编成《九功舞》,以象征“文德”,每逢宴会,与《七德舞》一起奏演。
魏征为劝谏太宗偃武修文,每逢演《七德舞》,便“侥首不视”,而当演《九功舞》时,才认真观看。可见魏征等大臣在促进太宗推行这一政策中,是起过不少作用的。
为能减轻人民的负担,唐太宗比较注意“戒奢从简”,节制自己的享受欲望。
唐太宗即位后,住的宫殿还是隋朝建造的,大都已破旧。
按照以往的习惯,新王朝的君主都要大兴土木,另建新的宫殿,至少也要将旧宫殿修复崇饰一番。唐太宗目睹隋亡的事实,每一想起,使“不敢纵逸”,在贞观初年一直不许修作。他患有“气疾”,所住宫殿“卑湿”,夏暑秋凉,易引起旧病复发。贞观二年,有人奏请“营一阁以居之”。唐太宗说:朕有气疾,确不宜居潮湿之宫。可要是破土兴工新建,必然靡费良多。昔汉文帝将起露台,因惜十家之产而罢。朕功德不及汉帝,而所费过之,岂为人父母之道也。臣下固请再三,仍不许。为了减省宫费,唐太宗还下令放还宫女三千人。贞观四年,社会经济稍有好转,唐太宗打算东巡洛阳,便下令修复乾元殿,以供“行幸”之用。张玄素竭力谏阻,言词激切,他提出当经济凋残尚未完全复元,如急于修饰乾元殿,“役疮痍之人,费亿万之功”,其做法比隋炀帝还要残暴。开始,唐太宗听到这些话颇不舒服,但一提到隋亡的教训,也就极力克制自己,下令“所有作役,宜即停之。”在群臣的谏阻下,贞观初年,唐太宗基本上没有大事兴修土木工程。不仅如此,当洛阳遭大水,百姓房屋被冲毁时,唐太宗还下令拆掉洛阳的一些宫殿,将木材分给居民供修房之用,而洛阳宫被大水冲坏的,只令“少加修缮”,并“废明德宫及飞山宫之玄圃院,给遭水者”。
自隋以来,勋戚之家,盛行厚葬,“以高坟为行孝,遂使衣衾棺棉,极雕刻之化,灵辆冥器,穷金玉之饰”,浪费极大。唐太宗下令严加制止,要州府县地方官“明加检察,随状科罪”。
并命“在京五品以上及勋戚家”,遵照执行。后来他仿汉代“豫作山陵”,事先安排自己的陵寝,并亲自制定规格,“因山为陵,容棺而已”,以免一旦死后,子孙“仓卒劳费”,“从俗奢靡。”另外,他又下令:“自王公已下,第宅、车服、婚嫁、丧葬”,超逾制度者,“宜—切禁断”,制止贵族官僚们的过度奢侈。有一年,工部尚书段纶带了一位巧匠杨思齐进宫,欲制造傀儡戏道具,以讨好太宗。不料太宗不仅未给奖赏,而且训了一顿,免去了段纶的官爵。对地方官吏进贡珍奇宝物,太宗也下令禁止,以防扰害百姓。
由于唐太宗比较注意克制个人的生活欲望,同时也以此要求王公大臣,因此在贞观初年崇尚节俭的大臣也不少,如户部尚书戴胄“居宅弊陋”,死时甚至“祭享无所”。温彦博任尚书右仆射,身为宰相,“家贫无正寝,及薨,殡于旁室”。著名的大臣魏征也是“宅内先无正堂”,及患病,太宗前往看视时,才命朝廷为之营造。魏征死时,交待家属以“布被素褥”埋葬了事。可见贞观君臣之中,崇尚节俭已初步形成了一种风气。
唐承隋末之后,经济破败,民户凋残,人口只有三百多万,不及隋时的十分之二。黄河之北,“千里无烟”,江淮之间,“鞠为茂草”,一片荒凉景象。贞观初,又是连年霜旱,灾情严重,人多流亡。连关中、长安城内都是米价涌贵,大闹粮荒,一年一度的选官考核,也不得不移到洛阳举办。从文献记载看,贞观元年六月,山东诸州大旱;八月,关东及河南、陇右沿边诸州霜害秋稼;又关中饥,“至有鬻男女者”;二年,天下蝗灾,河南、河北大霜,人饥;三年,关内诸州旱。直到四年时才稍有好转,但至七年八月,山东、河南三十州又发大水;八年七月,山东、河南、淮南大水,陇右山崩;十一年七月,洛阳大水,淹死六千余人,九月,陕州、河阳黄河泛滥;十二年冬至十三年五月长期无雨。唐人书中综述这一时期的情况说:“贞观之初,荐属霜旱,自关辅绵及三河之地,米价腾贵,斗易一缣,道路之间,饿殍相藉。”“太宗自即位之始,……米谷踊贵,……自京师及河东、河南、陇右,饥馑尤甚,一匹绢才一斗米。”至贞观十五年,“自伊洛以东,暨乎海岱”,还是“灌莽巨泽,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鸡犬不闻,道路萧条,进退艰阻。”这种情况,加给唐太宗的经济压力是够沉重的。在这种困境面前,他除了竭力去奢崇俭节省开支外,还积极地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的政策,使农民得以逐步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武德九年八月,世民一即位,立即宣布免除关内及蒲、芮、虞、秦、陕、鼎六州两年租调,全国其他地区给复一年。贞观元年二月,诏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未成家者,由州县官府“以礼聘娶”,因贫无钱成婚者,命乡里富人及亲戚资助。这一措施目的在帮助农民建立家庭,繁殖人口,以便发展一家一户的小农生产。同年夏天,叉令山东诸州“无出今年租赋”,九月又遣使诸州“行损田,赈问下户。”二年三月,出宫中金宝,赎回因饥荒而卖掉的儿童。此外,太宗还多次派特使,往各灾区赈济灾民,妥善安排饥民到丰区就食,减轻灾情的压力。由于百姓生活或多或少得到了救济,赋役负担大为减轻,因此贞观初年虽然灾害频繁,但百姓很少怨言,局势相当稳定。
为进一步增强抗灾能力,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唐初统治者积极兴修水利。还在高祖武德年间,同州治中云得臣在韩城(今属陕西省)自龙门引黄河水,溉田六千余顷;晋州临汾有高梁堰,武德中引高梁水溉田人百金泊。太宗时,水利兴修的规模更加扩大。如贞观七年在夏州朔方(今陕西横山县)开延化渠,引乌水入库狄泽,溉田二百顷等,给当时的农业生产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民为邦之本,本固则国可安宁;君有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真乃千古明训也。李世民还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可以在此留作总结,他说,“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夫贪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
这真是启迪后人的千古明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