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海以南，冥荒以北，一牙残月悬于半空，清冷的银辉将这片空旷的土地包裹得严严实实。
眺目远望，数幢暗灰色的古楼在寂静的夜色下毗邻而建，围成一圈。这些古楼谈不上壮丽巍峨，但作为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建筑群，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是那么的突兀与刺眼，尤其是窗柩里那些忽明忽暗的幽黄色烛光，更是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借着月光，时不时地可以看见数道黑影在古楼周围匆匆闪过，他们如同守卫者一般密切关注着周围的所有情况，眨眼间，又如鬼魅般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古楼里，一处偏僻的别院内，此起彼伏的喘息声顺着虚掩的门缝幽幽传出，稀薄的月光透过窗子半开的缝隙照在榻上，帷幔内桃色旖旎，尽是欢愉。
女子眼神迷离，攀住男人健硕的肩膀，纤长的指甲深深嵌入肉中，喃喃道：“夫君，夫君……”
男人身体一僵，停下一切动作，余温尚未褪去，目光却已凛如寒冬，“你刚才叫我什么？”
突如其来的寒意让女人打了个寒颤，半眯的双眸渐渐睁大，直到对上那道刺骨的视线时，脑海中的警钟才猛地敲响，眼底的柔情瞬间被恐惧取代。
他，好像生气了……
男人漠然起身，随手拽过一件锦衣披在身上，抽离得不带一丝犹豫。
女子紧跟着坐起，夜晚的凉意顿时袭来，她紧紧环住身子，朱唇上早已被咬出一排齿印，可是望着窗边的背影，却欲言又止。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终于，她试探地问道。
“你觉得呢？”
“我……”我不就是叫了你一声夫君吗？女子在心中说道。
犹豫半晌，女子抬起雾蒙蒙的眸子，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问道：“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助你完成计划，就会娶我为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吗？为了你，我连家人都背叛了，难道这一切都不算数了吗？”
“呵，我答应你的自然会做到，但不是现在。”男人头也不回地冷笑道，“一切才刚刚开始，你需要做的还有很多。”
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女子把手臂环得更紧了。
空中的弯月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妖冶的月光洒入庭院，周围愈发安静。
男人径直走到方桌旁，在一个精致的锦盒中取出一枚碧绿通透的珠子，右手习惯性地**着脸上狰狞的伤疤，阴冷的视线透过窗子望向远处的夜空。
“夜澈，好戏才刚刚开始，哪怕终此一生，我都要让你失去一切……哈哈哈哈！”
……
……
青澜大陆，瑞国。
顾安城的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天蒙蒙亮时，大雨虽已停歇，却依旧雾气弥漫，不见晴天。乌压压的天空像是在宣泄着不满的情绪，偶尔一道闪电划过，暴雨似乎随时会再次袭来。
经过雨水的冲刷，城外的荒地青黄交错，寂寥空旷。一人高的杂草纷纷倒在地上，混于其中的一座破旧宅院显得格外突兀。
只见那紧闭的绛紫色木门比往日干净了几许，门上翻起的木刺和被腐蚀的纹路却也更加清晰。
荒宅内房屋残破，设施陈旧，一个体型瘦削，身着红裙的少女正背着身站在草垛前，一头乌发垂至腰间，双手不停翻晾着受潮的枯草。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干起活来动作娴熟的少女竟然就是顾安城首富家嫡女，阮九舞。
突然，青砖灰瓦之上，一群乌鸦“哑哑”地飞过。
“啊！”
院中紧跟着响起一声惊呼，阮九舞微微一愣，抬眸看了一眼，唇角微微上扬。
刚走出房门的丫鬟月和气恼地跺了跺脚，摸着脸上从天而降的鸟粪，圆圆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这乌鸦就跟二夫人一样，专挑老实人欺负！”
阮九舞眼中染上一抹笑意，似乎已经习惯了月和的各种突发状况，不急不缓地说道：“快擦擦，都成小花脸了。对了，家里的药材快没了，你得空再去城里赊一些回来。”
说着，她抬手擦去额头的薄汗，粉黛未施的脸蛋玉白晶莹，绸缎般的黑发只用一缕薄纱轻轻绑起，眉似远山，眸若桃花，美得宛若画中人。
月和嘟着嘴应了一声，用帕子小心地擦着脸上的鸟粪，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珠一转，问道：“小姐，又过了一个月了，要不要我再顺路回府问问月例？”
“不必，马氏不会给的。”
“我们离府的时候，老爷明明答应了每个月都会给月例的，二夫人总是这样私自扣下，就不怕老爷追究吗？”月和愤愤不平地说道。
“爹爹忙，顾不上这些小事。”
“唉，我的小姐啊，你就是太为老爷着想了，又怕烦着老爷，又怕扰着老爷，受了天大的委屈都自己忍着不吭声，要我说啊，就该把所有事情都跟老爷说清楚，包括两个月前二夫人……”
“好了。”阮九舞打断月和，“赶快干活吧，看这天色，怕是还要下雨的，不趁现在将这些枯草晾得干松些，生火做饭都成问题了。”
“唉，是，月和知道了，等把屋里的雨水打扫干净，我就来跟小姐一起整理。”月和赶紧拎起脚边的木桶向门外走去。
荒宅本就修建简陋，又弃置太久，破旧不堪的屋顶早已是冬不挡风，夏不遮雨，仅仅是经过一夜的暴雨，屋内的雨水就没过了鞋底。
支走了月和，阮九舞的心中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被月和提起了爹爹的事，思绪又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过去……
两个月前，二夫人马氏设计陷害她盗取爹爹的剑谱，爹爹一气之下将她撵到这里，并规定她不允许主动踏入林府大门一步。
身为嫡女，而且是一个不招爹爹待见的嫡女，这十六年来，她一直被马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被陷害是常有的事情，她早就习惯了。只是这次的罪名着实过大，彻底惹怒了爹爹，依爹爹的脾气，没赏她几鞭子已是轻饶，能有这个落脚地，她更是很知足了。
作为顾安城的首富，林家兴起于经商，这荒宅是林家商队早些年出城送货时歇脚的地方，随着近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林家要求所有商铺自己登门取货，不再负责配送，这里也就随之荒置了。
算下来离开林府也有整整两个月了，不知道爹爹近来过得如何，身体可还安好，气消了没有。
就算爹爹对她再有偏见，她也不怪爹爹，毕竟她是害娘亲难产而死的不祥之女，是害爹和娘阴阳两隔的罪人，活着对她来说就是赎罪，又有什么资格让爹爹喜爱她。
不过，她确实不止一次对佛祖许愿，如果爹爹有朝一日能原谅她就好了，如果能接纳她就好了，哪怕只是一瞬间也好，她想体会一下被长辈疼爱的感觉。
思绪还在漫延，阮九舞的嘴唇不自觉地越咬越紧，细小的血珠子从干裂的唇纹中渗出，苍白的嘴唇染上了一抹腥红。
“小姐？”
“小姐！”
“小姐，你还好吗？”
阮九舞渐渐回过神，发现月和早已一脸担忧地站到她面前，嘴里不停唤着她，双手在她眼前使劲摆晃。
“……我没事。”
阮九舞敛起神色，轻轻摇了摇头，望着月和着急的神色，冰冷的内心缓缓涌入几分暖意。
还好，有月和一直陪着她。
月和与她一起生活了十二年，虽为婢女，却胜似姐妹，是她最亲近的人。这些年来多亏了月和，她才能感受到难得的亲情。
不过，也正因为她们关系亲密，马氏的怒火时不时就会牵连到月和。
因为对爹爹感到愧疚，因为不想让爹爹烦心，对于马氏的欺凌，她向来选择隐忍，渐渐地，痛苦到麻木后，生与死于她而言已经没有区别。
但是月和不一样，只要远离林家，她还可以拥有美好的未来。月和也到了嫁娶的年纪，待为她寻到了好人家，即使再舍不得，也要让她与自己、与林家彻底撇清关系。
月和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月和，包括马氏。
……
……
不知不觉间，辰时已过，城外大雾虽然依旧浓郁，天色却是完全亮了起来。
阮九舞拿出一副药方递给月和：“能赊来越多越好，万一炼出来的药效果不好，只能便宜卖了，原料需要多备一些。”
“小姐医术那么好，肯定没问题的，记得上次我被烫伤，涂了小姐做的药膏不一会儿就结痂了！”
阮九舞莞尔一笑，柔媚的凤眸弯成了两道浅浅的月牙，抬手将垂落的几缕青丝别至耳后，绝美的脸庞完全显现出来。
“记住，若是碰见马氏的人，定要绕道而行，莫生事端。”
“是。”月和乖巧地点点头。
“我也去后山的竹林看看上次种下的菜籽熟了没。”
“嘿嘿，好呀，要是熟了，中午我们就能大吃一顿了！”
谈笑间，二人已经来到门口，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