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女尊之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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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覆灭之薪

送走了义纯,池文诏没有半分轻松。她匆匆沐浴更换衣袍,甚至用脂粉掩饰了面上的疲惫。收拾停当后,才闲庭信步般往县城中去。

池文诏的时间卡得很准,她前脚进了城,后脚城门便关了。派出一随从持她的名刺先往县衙通报,她则维持若无其事的模样稳步在后。总之她心中的急切没有透露半分。

悦海县令李振祥对池文诏的突然来访表示惊愕,旋即忙教人请对方进了守备最严书房。

“打扰县尊休息了,学生实在不安。”拥有悦海县学廪膳生资格的池文诏深深一揖。

“录之言重了,你一回悦海就光临寒舍,李某高兴还来不及呢。”李振祥还了半礼,请她坐下。

池文诏谢了几句,等仆从端上茶悄然退下,才开口道:“不知县尊可曾听闻最近朝中对浔安有所动作?”

李振祥暗中警惕:“不知录之所指何事?”

池文诏捺下急躁,笑容不改:“县尊说笑了,学生若是清楚个中情势,又安敢叨扰县尊?”

“是录之过谦了才对。”李振祥不接腔,池文诏的异样她隐约有所感觉。

池文诏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清新的茶香却令她不适。好不容易咽了下去,她打算直言:“不瞒县尊,学生隐约听闻陛下为浔安增派了五位监察御史。”

“确有此事。”

“那不知县尊有何打算?”池文诏正襟正色,目光炯炯。

李振祥与她一视即分,慢悠悠呷了口茶,长吁口气:“录之啊,”她重又与池文诏对视:“圣心,非我等所能揣测啊。”

“学生明白。然学生以为,为臣民者做好本分,便是忠义。”池文诏一字一顿,语意铿锵。

“我何尝不愿为君分忧,可无奈天不我与。。。”

“县尊何须如此悲观?学生以为,排除万难并无不可。”

“哦?录之果然年轻锐意,非我能及啊。”

池文诏如坐针毡,终于抛出重点:“县尊,学生方才见张氏别院中有行止穿着不似常人之人进出。。。实在心中疑虑。”

李振祥舒缓惬意的动作一顿,沉下声音:“录之慎言!须知前朝倭患殷鉴不远!”

“学生不敢妄言。”池文诏面无余色:“学生行商海上,偶尔也与扶桑商旅有所瓜葛,那些人等观其形貌,八成以上是。。。倭人无疑!”仿佛是为表达肯定之意,池文诏把最后几字咬得极重。

“录之的意思。。。”

“此事可大可小,学生以为县尊应早作防范。”池文诏起身郑重建议。

“唔,未雨绸缪份属正理,可若引起人心惶惶未免不美啊。。。”李振祥苦恼地皱起眉头。

“学生不才,愿往卫所一趟。不过恐人微言轻有误差事,敢请县尊证明一二。”

李振祥默了默,突然问:“录之可有把握?”

“不敢有负县尊信任。”

“那好,辛苦录之了。”

不多时,一身普通生员服饰的池文诏独自出现在埠城卫悦海千户所设在县城中的官厅门口。面对守门军士凌厉的打量目光,从容揖手:“烦请军士通禀一声,生员池文诏有县尊手书敬上。”

军士目中闪过疑惑,平声问:“可有凭证?”

池文诏便将证明她生员身份的文书递了上去。

军士是个识字的,要不然也不适合守门。勘验无误后双手递回:“得罪了,请先生在此稍候。”

“无妨,有劳军士。”池文诏点头微笑。

军士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一声向里而去。

“扑棱棱——”一阵奇怪的声音响在头顶,池文诏抬眼,便见一群鸽子掠入卫所官厅。她挑了下眉,袖中双拳不觉收紧。

“先生请入。”此时军士回转了来,向她示意。

池文诏谢了一声跟在她身后。此时天光稀微,池文诏一路走一路见几个民壮正点亮沿途灯笼。官厅所在院落不过小小两进,很快引路的军士便停下脚步扬声道:“启禀千户,池先生到了。”

眼前房门被人略显粗鲁的推开,露出其后一个身材武短的军官,这人看见了立在门边的池文诏,拱拱手:“池先生吗?请进。”

“学生见过千户。”池文诏一丝不苟行礼,手却被千户一托,然后直接被拉了进去。

“咳,先生勿怪,某失礼了。”千户这才反应过来,尴尬赔罪。

“哪里,是学生令千户为难了。”池文诏不愠不火。

“那不知县尊手书。。。”

“在此。请千户过目。”

千户三下五除二扯开信封,一目十行刷了一遍,脸色越来越沉。

“千户。。。”池文诏按打好的腹稿开声,却被千户打断:

“此消息属实么?是你亲眼所见?”连客气都忘了。

池文诏不料她是这种反应,暗中思量,嘴上应是。

千户脸色直接青了:“多久以前的事?”

池文诏不解回望。

“先生多久前发现的倭人?”千户无意识地把信纸捏成一团。

“约有半个时辰。千户。。。”池文诏的话再度被打断:

“多亏先生了。若真有。。。某定为先生。。。和县尊请功!”含糊不明说了一句,便径自往门外去。到了临槛又回身确认:“张氏别院是港口西南那个吗?”

“。。。是。。。千。。。”

“多谢先生。”千户对着门外扬声:“来人,送先生回县衙!”又转回面对池文诏:“兹事体大,还请先生转告县尊隔绝内外莫令城中恐慌。我留一个百户给县尊,若有可疑人等先控制了再说。劳烦了!”

池文诏还待说什么,便被一位百户招呼了出去。临走前她见千户正在几张裁得极小的纸上奋笔疾书,因为急甚至还写废了一张。。。

“这头蠢牛!”悦海千户所千户梅斌狠狠将来自副千户牛大柱的急信拍在桌上。一旁的另一副千户卢旺给她唬得一跳,拍着心口抱怨:“这又怎么了?”

梅斌把面目全非的鸽信往卢旺那边一推:“看看,现在咋办?”

卢旺惊疑不定看了信,顿时也想拍桌,好不容易忍下来,气咻咻嘟囔几句作罢。“县城都被她戒严了,要是情形不实,恐怕她脑袋不保啊。”说到底,卢旺还是在为某个不省心的老伙计担忧。

梅斌目光闪了闪,起身踱了几圈:“反正上头也让咱注意着张家和池。。。呃,此池和彼池有没有关系啊?”不然怎么才让盯人人就出幺蛾子呢?

卢旺没法回答,瞪着两眼不说话。

梅斌踱得更快了些,脑子里各种念头走马灯似地过,末了,她面色一厉:“罢了,就算她们没有那也必须有!”

“千户你说啥呢?”卢旺不明所以。

“干了!反正又不是啥好鸟!否则怎会被盯上!”梅斌在为自己坚定信心,没理会卢旺。

“千户你想干嘛!”卢旺被抓住了肩膀,不知所措问。

“想保蠢牛的命么?”梅斌直视她双眼。

“想,想啊…”

“好,到时要真没什么,我们就…栽赃!”

“啊?千户你怎么能…”

“最搞不明白上头人的想法!明明确定有问题干嘛还按兵不动!我们这些人一过去还怕她们不成!卢旺你听着,这回八成是没冤枉人的,就这样了咱们出兵去接应!”梅斌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一边劝人一边劝自己。

“咳咳!那个千户啊,”听了半天发现二人没捉住真正重点的送信文吏试探开口,赫然发现二人顿时用见鬼的目光盯着她!

“你你怎么在这!”梅斌哭丧起脸:”你你你都听到了?”陡然目露期冀。

“我_”文吏张了张嘴:”没听到。”

梅斌长吁口气。

卢旺问:”你刚才要说啥?”

文吏擦了把汗,弱弱道:”我想说…即使没啥那谎报军情的也是李县尊呀!”

好像…真是这样啊!”出兵出兵!走了。”梅斌一蹦三尺,蹿出门去。

池文诏和李振祥坐在一桌丰盛的酒席面前,相顾无语。她们都是没用晚膳的人,但对这些菜肴真提不起兴趣。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百爪挠心的痛苦她们终于领教了。

“录之,你再把刚才的事说一遍如何?”李振祥打破沉默。

池文诏依言:”学生到了官厅交了文书…唉?鸽子!”池文诏恍然拍桌:”她应是先收了信然后才急着见我然后给驻地去信一定是这样!”

被这一串不带逗句的话连番轰击的李振祥奇迹般搭上了频率:”难道你们的打算被泄露了?”

“也许罢…”池文诏冷静下来,又开始审视这从榆城到悦海的一路是否出了什么批漏。唯一节外生枝的就是那俩提前入境的御史,可自己也提醒陈达了啊!难道是周瑚事没办成?可也没消息这么传啊…是谁告秘了吗?周瑚?还是有人看透了陈达的打算?泄秘应该不可能,先别说她们说得隐晦,单这那么多天安州都没动静…有动静她也不知道呀!怎么突然发现陈达那么不靠谱,自己也那么不靠谱呢?于是池文诏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思,最后得出结论,她小看了秦廷!小看了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

这真不能怪池文诏,你指望满腹怨气的张顺妄自尊大的陈达初入仕途的李振祥能给她关于浔安关于秦廷的正确信息么?而她又没机会去到嘉善绍江越洲以外的地方,也没接触过这个圈子之外的人,潜移默化下,她才得出了与事实大相径庭的结论。

想明白这一点,压力陡增的池文诏陷入另一方面的思考…

李振祥却比池文诏轻松得多,反正她这两年来也从池文诏这弄到了不少东西,到时一句与贼虚与委蛇而求为朝廷除此一害就能勉强过关。她紧张是因为猝不及防发生的变故使一向自诩智珠在握的她感到无措与茫然,她和池文诏两个自以为是地算计别人算计对方,没想到人家轻轻一句话就能让她们全盘尽乱!

“是否张德兴落网,我们就。。。”李振祥迟疑道。

确实如此啊!池文诏一想也是,只要朝廷是在她的帮助下把握机会剿灭伪越残党,那么至少在明面上,她都是有功之人!而看现在这情形,她是不用担心朝廷出兵的效率了。希望张顺能宝刀未老动作够快罢。。。池文诏笑了笑:“张氏别院里好东西多得是,无论如何都应对朝廷有所助益。”更何况她已让人挖通了连接海岸与张院密道的通路,看这时辰,是该涨潮了。。。至于出现在张院的倭人,等找着了越洲岛还会差一个解释吗?

菜肴早没了温度,灯烛也快燃到了底,心神不宁的两人同时因外面炸开的笑声跳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_李县尊、池先生,这回某等能立下这泼天之功可全赖你们啊哈哈哈_”

却说梅斌带着五百多人赶到悦海东门,正巧此时牛大柱也乘了吊篮从城头下来。梅斌懒得跟她多说什么,率先便向港口而去。

由于港口在城外,所以从县城东门到海边一带白天里极为繁华,到了晚上则最多人都进了屋子,路上比较空矿。尽管五百多人的气势足矣把人从睡梦中惊醒,但正常人见了这种阵仗,也不会想着出来凑热闹。故而她们一路上还算顺利。

张少君名德兴,系张顺唯一剩下的女儿。自上回仙客楼一会后,她和池文诏都选择了回到绍江。派兵去劫船的事可以靠送信,可后面谋求逼朝廷重起海禁的事她不愿错过_当然这是林延之认为的,不过她也不想在榆城不尴不尬地待着。

和池文诏同行对张德兴来说并不是什么快乐的经历,所以她们这回是分前后脚到的悦海。一往池家别院打听,才知道池文诏直接往越洲去了。张德兴没兴趣把周车劳顿进行完整的演绎,所以她决定先在悦海休息几天。得知她的计划的林延之大不乐意,还是在张少君的催促劝慰下,才“磨磨叽叽忸忸捏捏”带了几个人出海而去。

惬意地泡在温热的水里,感受到侍童软柔的玉手拂过皮肤,张德兴不由眯起双眼,想入非非。

“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民宅无视王法!”张宅管事如临大敌,眼见这浩浩荡荡一批人数息之间把别院围得水泄不通。她一边喝骂叫嚷,一边用背在身后的手向内院打着手势。同时心中懊恼,不该因少君回来而骤然懈怠对外界的监控啊!

牛大柱的声音炸雷般吼道:“勾结倭贼图谋不轨的败类,莫自不量力负隅顽抗了!速速束手就擒得留全尸!”

悦海千户所的士卒们配合着一声虎呼,震得管事耳鸣目眩。

管事还待说话,梅斌已下令破门。。。

张德兴衣衫凌乱地被拖到梅斌面前,不远处五花大绑着的管事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张德兴无助地四下张望,可入眼的只是一个个暗红如血的身影。

“报——”一士卒跌跌撞撞奔将出来,脸色煞白声音发颤。“禀千户。。。卑职等在院中。。。院中。。。”

“说!”梅斌大皱其眉,在俘虏面前这种德性,也不嫌自个丢人!

“是是。。。卑职等查获大量。。。逾制。。。僭越之物卑职等不敢擅专,请千户处断啊!”士卒惶恐难名,梅斌心里也没底起来。

“卢副千户怎么说?”

士卒头更低了些:“卑职正是副千户所遣。”

梅斌看了牛大柱一眼,一挥手:“带上人,走。”

卢旺眼神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每当触及正前方时都会心惊胆战地迅速滑开。原因无他,盖因放在她面前的赫然一套完整的七羽宸凤衮冕!从冕冠到云履,从圭玉到革带虽与本朝规制有所区别,可那也是实打实的七羽宸凤啊!其后一群兵士也不敢轻举妄动,脸上表情又惊惧又兴奋。

梅斌此刻到了卢旺身边,定睛一瞅,也似被强光灼伤眼睛一般转了开去。又见周围士卒站了几十,登时斥道:“都愣什么?其他地方搜过了吗?倭寇抓着了吗?跑了什么重要人物丢了什么要命物件要老娘给你们扛罪吗?!还有谁要敢嘴上没个把门的到处去散播些有的没的,小心军法伺候!”

士卒们如梦初醒,哄然而散。梅斌把目光转向卢旺:“在哪找见的?”发现自己声音干涩,赶紧咳了几声。

卢旺指了指面前的正房,又扫了眼被押进此院的张德兴,意思不言自明。

正待梅斌想问什么,又一士卒跑到近前:“禀千户!那边发现一个。。。应该是暗道?”她自己也不确定。

“什么叫应该是暗道?”牛大柱先炸了毛,她最见不惯别人吞吞吐吐的说话,尤其这人还是女人!

“禀。。。禀千户,”士卒缩了缩勃子:“那里面灌满了海水,几个水性好的下去探了探,根本到不了头!”

张管事不禁看向张德兴,果见她一脸愤恨。管事心底骤寒,眼神中也透出绝望与不甘。

俩俘虏的动静梅斌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借着火把和月色,管事的表情变化自是被她尽收眼底。顿时她就觉得有哪里不对,一细想,她便好像明白了:“倭人呢?还没见着么?”大约是倭人听得风声先跑了,又想防止她们沿暗道追出,便干脆用最快的方法毁了路径罢。那管事的眼神又变了,也许她也想到了这一点。呵,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没没有。。。”士卒忐忑地回答。

“暗道方向能确定吗?”

“如果没转弯的话应该可以。”士卒更忐忑了。

“没人会用气囊吗?连第一个弯也到不了?!”梅斌火大了,作为一支水师中的一员,这些人水性也太不够看了吧!

“千户。。。卑职们没。。。没带上啊!”

卢旺按住快双目喷火的上司,代言道:“现做!我不信这真没能用的材料!”

士卒抢在牛副千户踹人之前跑了。牛大柱的一脚顺理成章印在张德兴身上:“快说!这怎么回事!”指指那边的衮冕。

张德兴疼的呲牙咧嘴,但终究没说话。

牛大柱又一脚毫不留情,这回张德兴叫出了声,然后依旧闭嘴。

梅斌做好心理准备仔细观察那衮冕,发现它精细处总是或多或少有水波的图纹,这似乎也许可以和王朝五德终始之说搭得上边。。。“阿旺,你看这些。。。”

卢旺也仔细看了,一脸茫然。

梅斌又上下打量张德兴,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四个字:“伪越张顺!”

牛大柱依然狠踢着张德兴,突然发觉她不挣扎了!凝神睨去,就见张德兴双目圆瞠,面色灰败。

那边张管事则白眼一翻终于真的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