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哥挑起眉,“我看着世子长大,他以前身子不好,想劝他吃一口东西难呐,为此王爷王妃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你初次下厨做粥,世子就能喝进去半碗,很不容易啦。”
那是色诱的效果。
玉夭没好意思说,讪讪地笑,“我来得比较晚,不知道世子以前的事,他之前身子有那么差吗?”
为什么翘楚对王妃态度那么差?听老大哥的口气,王妃也蛮关心他的。纵然世子的事与她关系不大,可狐翘楚以后都要以世子的身份留在这个地方,她总要想办法弄清原委,免得埋下什么祸根还不知晓。
“没错。”老大哥不疑有他,说道,“淮南王有三位夫人,只有如夫人产下一子,从此母凭子贵,可惜世子自幼锦衣玉食,仍是一日比一日消瘦,大夫们开了多少方子都不管用。后来,王爷带世子上远负盛名的九霄派玉虚宫,想把他托给道行高深的紫阳真人看顾,奈何真人说,咱们世子大限在今年,除非遇到贵人降临,否则淮南王府注定有一劫数,即使是在桃都山久住也无办法。”
那个贵人莫非是指狐翘楚的命格转到淮南王世子的身上?
“然后呢?”她睁大眼,“世子就忽然好了?”
“对,这事儿是个奇迹。”老大哥也停下手里的活,回忆道,“我记得那天,下着倾盆大雨,世子都病得半个月下不了地,几个大夫日夜守着,甚至要王爷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准哪个时辰就会过去……谁知那晚天上划过一道耀眼的白光,落入苑落,次日一早世子竟跟没事人似的下榻走动,性子变得比以前强势,还精通一身的功夫。”
那是狐仙的本能在作祟吧?玉夭低笑着摇头,“这是好事。”
“对。”老大哥频频点头,“可惜世子刚好,王爷就倒下了,不然这次对外剿寇,应是王爷亲自出马……说老实话,世子没什么作战经验,大家嘴里不说都很担心,不过,淮南军是王爷一手带出的精锐部队,会誓死效忠世子的。”
玉夭听罢稍稍安慰,“我相信世子。”狐翘楚想保护的地方,一定会做到,这是无法抹杀的天性。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铜锣声。
“怎么会这样?”老大哥神色丕变。
“怎么了?”玉夭不明所以地问。
“闻鼓则进,闻金则退。”老大哥抓了抓头发,“世子是去阎王寨附近巡查,没有道理响起铜锣撤退啊……”
玉夭骇然道:“难道遇到偷袭?”
“出去看看!”
两个人赶紧向外跑,但见军营里的人穿梭在不同的帐子之间,不久,围绕在外的队伍呼啦一下闪开,绣着帅旗的队伍奔了进来,为首之人盔甲银亮,正是淮南王世子,然而再往下瞅,众人无不惊呼,翘楚的胸前扎着一根长箭,雕翎在风中飞扬,刺眼非常。
玉夭的脚像灌了铅似的,寸步难移。
梦魇。
一定是梦魇。
他又一次在她的眼前,殷红一片。
莫非相同的命运会再一次重演?她就算用天人五衰来换取他的重生也无济于事?
“军医呢!快给世子疗伤!”
蜂拥而至的人将她挤出可以看到翘楚的距离外,玉夭耳边嗡嗡作响,一时也听不清其他人都在议论什么,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腥的气味,用手一抹,不知何时,她的嘴角也淌出鲜血。
一滴又一滴。
“唉,你不要紧吧。”离她不远处的厨子大哥吓了一跳,“怎么好好的吐血?”年纪轻轻吐血,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她虚弱地摆摆手,“不妨事,老毛病了,不知道世子怎么样,我去看看。”
“我去熬点补血的补汤。”老大哥钻回伙房去忙碌。
玉夭站在营帐外,奈何人太多了,很多兵将都在翘首以盼,她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被挡了个结结实实。
心绪翻涌令她又呕了一口血。
从不知时间过得如此漫长,直到夕阳烧红了天际,星子斗转,营帐里走出参将和军医,大家伙才围上去问东问西,不过,没有人敢私自靠近营帐。玉夭咬了咬唇,趁着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军医哪儿,穿过人群掀帘进入。
“我还在想你去哪里了。”
负伤的翘楚坐在桌案后,面色略有苍白,精神倒还不错。
玉夭定定地瞅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手指慢慢靠近那不久前还扎着箭的地方,却被他牢牢握住。
“刚裹好,你想拆开观赏似乎晚了点。”
玉夭一点也笑不出来,手指关节绷得紧紧的,“为什么——”
“这里是前线。”他淡淡地说,“刀口舔血最正常不过。”
“你答应过我不会有事的!”她激动得脸蛋通红。
“我不是好好地坐在你面前?”他扬起眉,拇指抹上她嘴角残留的血丝,“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中箭之人不是你。”
他怎么能说得那么轻巧?
玉夭的心疼得差点说不出话,“你不是去巡视,为何会中箭?”
“有人暗算我。”他勾起嘴角,“不过我命大,死不了。”
“这箭——”她盯着桌面上托盘里的雕翎,忽然记起之前见过的一个人,“怎么和那天见你的猎女身上之物那么像?”
“好记性。”他毫不吝惜地夸奖。
“你问她是不是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她震惊地捂住嘴,“你——你该不会是——”
他一把拉过她,轻轻地覆住她的唇,“嘘!都说出来还有意思吗?”
玉夭拉下他的手,“为什么要这样做?离你心窝只差几寸,万一她失手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太过分了!”
他双臂一搂将喋喋不休控诉她的人儿搂在怀里。
生怕碰到他的箭伤,玉夭动都不敢动,眼泪扑簌簌往外流,“太过分了……”
“如果不做点牺牲,恐怕我们还要在这里僵持下去。”他叹息道,“皇上规定每年进京述职的日子就在下个月,流寇死守阎王寨不出,若这边战事不平,我如何代父王进京面圣?就算去了,皇上拿流寇的事质问淮南王府之罪一样难以脱罪。”
“那可以想别的办法啊。”她碰了碰他胸前泛着血点的纱布,“也没必要这么冒险。”
“阎王寨的人疑心重。”他拉着她纤细的手指一一吻吮,“不是血溅五步,让他们幸灾乐祸失去戒备,就无法打消疑虑。”
“你这样子就可以了吗?”他挨了一箭,万一对方要正面冲突如何是好?
翘楚冷笑道:“我的血当然不会白流,你等着看好戏吧。”
好戏?
玉夭苦笑着望他志在必得的脸孔。
她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他好,那么就是最好的回报。
老天爷不要再吓她了。
只要再一次,怕是她就不只吐血那么简单。
也许某个大限会提前降临。
玉夭并不太清楚翘楚参将下了什么令。
在他养伤这几天,经常见有一队一队人马分批到附近的山上挖野草,但是带回的东西又并没有具体用途。虽有疑问,比不上对翘楚伤势的担忧,每天换药都是玉夭最头疼的事,她很怕见血,可不愿让别人碰他的伤口,只有咬着牙亲自来面对。
翘楚跟没事人似的倚在虎皮椅上看兵书,瞅了一眼手抖的她,“换军医吧,别我没好你又倒下。”
“不要。”她小心翼翼将双臂环绕过他的肩膀,撕开封条,再一层一层揭开,低着头仔细地挑开纱,把冰凉的药膏涂抹上去,手软的手不时摩挲着附近的肌肉,希望能借此缓解药对箭伤的直接刺激。
他低吟了声。
“很痛吗?”玉夭的汗都出来了,“我再轻点。”
“你真是会折磨我。”他说。
玉夭没好气道:“都是你自找苦吃,好好的非要挨上一箭。”
“我说的不是箭伤。”他扬起下巴,“含在嘴里的肉没有办法咽下去,难道一点不折磨人吗?”
猛然了悟他的话外之音,玉夭毫不客气捶他一记,“以前不知道你这么贫嘴。”
以前?
又是这样似曾相识的口吻。
翘楚挑挑眉,“那以前我如何啊?”
处理伤口的她心不在焉道:“反正比现在话少。”
“我们果然见过!”翘楚一把将她抱起,“你还要否认!”
完蛋,这下说漏嘴了……
玉夭的脑瓜快速编排说辞:“你,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比你刚在桃都山下见到你那会儿……”
“别再四处兜圈子!”翘楚寒着一张脸,旋即加重语气,“这种话骗不了我,‘玉姐姐’,你再闪烁其词,那就离我远些——等我弄清楚咱俩的关系——咱们再算账!”说着一把推开她,也不在乎是不是会扯到胸前的纱布,拂袖就走。
“翘楚——”
她反手拉住他。
翘楚甩手,“我的伤没有你在,也会好,放心!”
“不要这样!”她算是被掐住了命脉,从后面搂住他修长的腰身,“让我帮你缠好纱布,你别乱动——伤口会崩开——”
“那我心口的伤呢?”他斜睨她一眼,“你有办法让它痊愈吗?”
“我……”
“第一次见面我就很直接地告诉你,我跟你像在哪里见过。”他深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你都不肯回应我,我给的诚意,你不要,那么你给的关心,我为何一定要?”
利刃一般的话直刺内心,高高铸起的堡垒逐渐崩塌。
“你,给我些时间。”她绝艳的面颊贴在他的后背上,寻求最后的支撑,“等到了时候我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你。”
拿到九花灵株给他吃以后,就算她不开口,他也会想起全部。
只不过,他没有办法扭转什么。
玉夭已能预见不久的将来,她会把狐翘楚气到什么地步,只是,以前他做很多事时不也没有经过她的赞同?
一报还一报,他们扯平了好不好?
将信将疑的翘楚回过身,把玉夭的脸蛋抬了起来,“你保证?”
“我保证,还有——”她踮起脚尖,主动地吻上他的唇,“我是爱你的。”
明明对她的保证并不确信,可在听到最后那几字时,什么事都给丢到了九霄云外,顾不得随时都会冒出的血,一手托住纤细的腰,一手按住玉夭的后脑,反客为主地吻她,宛如要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全部剔除,舌尖不断地勾卷,包括呼吸也不放过,一并掠夺。
带着军情前来探视世子的参将一时高兴,忘记提前通报,刚进营帐,就看到热情火辣的一幕,不禁呆立当场,结结巴巴起来。
“世——世——子——”
玉夭闻言埋头在他怀里,拢着纱布慢慢往回缠。
翘楚低沉地开口道:“她是女人,无须大惊小怪。”
参将这才回过神,他万万料不到一直跟在世子左右的小厮是个女人,难怪个子娇娇小小的,眉清目秀得不得了。又一想,他们这位世子都快三十岁了,之前病得一塌糊涂,到如今都没有成家,第一次出门带兵,有个女人照顾起居倒也不算稀罕,但千万别给下面的小子们看到,不然有样学样,他们淮南军怕是都要携家带口啦。
“世子,有军情。”参将清了清嗓子,毕恭毕敬地转移话题,“阎王寨果然派人尾随在我派出的小队人马附近打探情况,若料得不错,这两天必会有所行动。”
“好。”翘楚神采飞扬道,“传令下去,到山里采摘的人照样分批进行,其他人马按兵不动,入夜后分两批,一部分入山,一部分守在阎王寨外,放过第一批走的人,等到信号燃起再行入寨。”
“得令——”参将奉命前去部署。
玉夭把军医所给的小药箱整理好,好奇道:“到底你想做什么?为什么天天让那些兵士前去山里?”
翘楚轻笑道:“那名猎女你还有印象吧?”
“当然。”她咕哝道,“是她射伤你。”
“她还会跑到阎王寨邀功。”翘楚慢条斯理地说,“告诉对方她的箭上有毒,解药就在附近的山上,但并不容易找到。”
“所以你假装派人去搜山找药?”她眨了眨眼,“但那会有什么收效?”
“阎王寨的人很狡猾,我来他们闭关,我一走,他们又会卷土重来。”翘楚把玩着正手五指上的银豪,“与其没完没了缠绕,不如快刀乱麻一斩,让阎王寨的元气大伤,才能回到短时间内的太平,所以嘛,当他们死活不出时,就要诱之以利,我受伤就是最好的利,毕竟大军守在外阎王寨外围,也困得他们很痛苦,能把我赶走或是杀死我,对阎王寨而言都是不小的收获。”
“你是利用他们想要在你伤时落井下石的心态,引他们出来……”玉夭恍悟,“然后一部分人守在阎王寨外,等他们偷袭的精锐尽出,被你派出的人围住,另一部分人假扮成他们得胜归来的样子,攻阎王寨一个措手不及。”
“没错。”他的眼里充满宠溺,“你分析得一点不错。”
玉夭却更是迷惑,“那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斩草除根?”没记错的话,他方才是说短时间的太平,而不是永久。
“阎王寨不能灭。”他向她摇摇食指,“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你又跟我打哑谜。”她不觉噘起唇。
翘楚挑挑眉,“你何尝不是呢?”
不过,他的哑谜应该用不多久就会把缘由展现在她面前,而她的哑谜,却未必能很快让他知晓。
玉夭沉默下来。
翘楚的计策全数奏效。
这招抛砖引玉成功地对阎王寨予以重击,不但剿灭跑去山上的那一队人,还混入寨内生擒了他们蛮横的大小姐,可惜,当夜发生了一小段插曲,在押解那位小姐回来的途中,有人涉足其中,打伤淮南军把阎王寨的大小姐救走。
听到消息以后,玉夭狐疑地盯着翘楚那张完全没有意外的脸庞,心里估摸着,多半是他放的水。淮南王世子没有大动干戈,巧妙地把阎王寨这个心腹给收拾一番,让当地的几个部落欢欣鼓舞,纷纷送上贺礼。
其中让玉夭最为纠结的一项是——
女人。
不得不承认,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
部落筛选出的小姑娘,要多甜有多甜,配着那丁当环配作响的彩色族裙,看上去粉雕玉琢,如精美的瓷娃娃,能歌善舞,令她这个自负擅艺的天香楼花冠也自愧不如。
十几岁的少女似含苞待放的花朵,等待惜花之人的呵护与疼爱。
她一早不是那个妙龄了,在还是那个岁数的时候就被卖到女肆做烟花女子,哪里舔尝过无忧无虑的滋味。
她怎么比得过她们?
更让玉夭意外的是翘楚的态度,他,照单全收。
竟然没有拒绝?!
男人啊男人,一旦剔除仙籍,终究也不过是脱不离声色场的男人。她什么都没说,翘楚也没有听她发表看法的意思,等安顿好守备军,淮南军大批撤离这一代地域。坐在马车里望着欢送的乡民,她不由得叹口气。
同坐在车里的女孩是部落族长之女,名叫笼沙,她好奇地眨眨大眼,“姐姐,你心里不开心是不是?”
姐姐?玉夭惊道:“你怎知晓我是女子。”
“是世子说的。”笼沙笑盈盈地解释,“他跟我说要叫你‘姐姐’,又吩咐,以后咱们会是很好的姐妹,会一起在淮南府做个伴儿。”
原来他已打定主意。
玉夭一抿唇,“不敢,小姐是族长之女,玉夭仅仅是个随侍。”
“随侍可以坐马车的吗?”笼沙偏着头问,一脸天真。
玉夭一窒,“大概是为了方便我照顾小姐。”
“我听说行军打仗是不允许带女子的。”笼沙托着下巴说,“但姐姐例外,世子就带了你随行,说明姐姐在他心里很有地位。”
“你喜欢世子吗?”玉夭冷不防问。
笼沙陷入迷茫,“我不知道啦,阿爹只跟我说乖乖跟世子走,不但可以见到娘,以后荣华富贵都不用愁。”
好一个没有心机的女孩。
玉夭心忖:若将来自己不在,能有这么个姑娘陪伴翘楚后半生,难道不是美事?她又何必摆出冷脸给人家看?狐翘楚是言而有信的人,娶了笼沙就绝对不会弃她于不顾,那么就算恢复记忆,就算割舍不下与她的孽缘,也不至于在她死后丢下一切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