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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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窄门(10)

亲爱的朋友,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我不能继续给你写信了,因为你很快就会回来了,虽然具体是哪一天现在还没有定下来。在这个季节,风格斯马尔简直冷极了,父亲不断地要求我跟他返回城里。所以,我在风格斯马尔跟你重逢的原计划便无法实施了。我相信,菲力希姑姑一定会非常欢迎你的到来,所以你先到她家去住,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了,我们家也非常欢迎你,反正现在朱丽叶和洛贝尔都不在家。

眼见我们重逢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也一天比一天心急。有件事我已经努力不再去想了,那就是我如此期待与你重逢,但事到如今,竟对与你重逢有些畏惧,我的心急几乎已经演变成了一种恐慌。每当我幻想着,你将门铃按响,然后走上楼梯时,便会觉得浑身不舒服,有时候连心跳都静止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请你不要再对此抱有希望了……我觉得,我的前途已是一片黑暗,而我的过去也已经走到了终点。我的一生就此定格了……

在我的兵役结束前一个礼拜,也就是收到这封信后的第四天,她又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寄到了我的手中,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她在信中说:

亲爱的朋友,你说你不想在勒阿弗尔待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你也不想让我们的首次重逢太过冗长,对于这些,我都非常赞同。当我们真正面对面时,只怕会无言以对,毕竟我们已经将所有的话都在信里说清楚了。你到二十八号就该返回巴黎去登记了,属于我们的时间虽然只有两天,但是你也不必因此感到遗憾,因为我们还有漫长的人生要一块儿度过呢。你不必迟疑,到了登记的那一天,只管回去就好了。

我与阿丽莎在姨妈家中首度重逢。忽然之间,我有种感觉,兵役把我变成了一个笨重的家伙……我的变化,阿丽莎肯定也觉察到了。不过,首度重逢时产生这样的错误认识,对我与阿丽莎而言都无所谓。起初,我很担心会对她产生陌生感,所以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哦,旁人非要把未婚夫与未婚妻这两个荒谬的头衔强加给我们,为了让我们两个能单独相处,所有人都善解人意地出去了,这些才是叫我们如此窘迫的主要原因。

很显然,姨妈就是不想打搅我们两个,所以才要躲出去。阿丽莎忍不住冲着她叫道:“姑姑,我们两个的谈话并不牵涉任何机密,你在这里,绝不会给我们造成半点不便!”

“亲爱的孩子,不是这么回事!你们两个的事情,我再清楚不过了。你们已经分开了这么长时间,肯定有很多话要跟对方说……”

“姑姑,请你不要出去好不好,要不然我们两个就真的不高兴了。”我觉得阿丽莎的语气之中带点怒意,但是我又不能确定。

其实,我也有点畏于跟阿丽莎单独相处,于是笑道:“姨妈,要是你离开了这里,我发誓我们两个就什么都不说了。”姨妈终于留了下来,跟我们两个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们三个都有些心慌意乱,但都不想让人看出来,便假装情绪高涨,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当晚,我与阿丽莎道别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相反,能从这场戏中解脱出来,让我俩都觉得十分高兴。另外,舅舅已经对我提出邀约,叫我第二天去他们家用午餐。如此一来,我便又能见到阿丽莎了。

翌日到达舅舅家中时,距离约定时间尚早。正好阿丽莎有个女朋友过来拜访,我到的时候,她们两个正在聊天。出于礼貌,阿丽莎不便叫那女孩走。那女孩也不知道自行离开,真是有点不识相。好不容易等到她走了,我与阿丽莎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干嘛不叫客人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用餐呢?这时,我又装起糊涂来。我与阿丽莎都是满脸倦容,毫无精神,因为我俩昨晚都失眠了。当我看到舅父时,只觉他比先前又老了许多。现在跟舅父说话时,必须要把声音提得很高,因为他耳背得厉害,若不这样,压根儿就不能让他明白我的意思。这样一来,我的话听上去就特别傻。

因为我们早就跟普朗蒂埃姨妈约好了,所以用完午餐以后,姨妈就驾车过来,要把我们送到奥尔舍去。由于沿途有一片风光简直漂亮极了,因此姨妈便计划在返回途中经过那里的时候,就叫我与阿丽莎下车,徒步经过那片区域。

那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尽管当时秋季已经走到了末尾。我与阿丽莎徒步经过的那片海岸,周围连遮挡阳光的屏障都没有,植物的叶子全都掉光了,我们两个被太阳直晒着,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观赏景色。我与阿丽莎走得很快,因为我们都不想让姨妈在车上久等。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跟阿丽莎搭讪了,因为我的头简直痛极了。于是,我便拉住阿丽莎的手,继续往前走。这样做,至少能让我看上去比较自然,也许还能给我的沉默找个借口。对于我这个举动,阿丽莎并无异议。我们两个都情绪高涨,疾步前行,因为行走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不由得大口喘着粗气。我俩的脸都涨红了,两个人默然相对,实在是太窘迫了。阿丽莎的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很不妙,而我的太阳穴也跳得厉害。我们彼此交握的两只手很快就松开了,我们的手已被汗水浸湿,继续拉手显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我们的手垂落下去,彼此都满心凄苦。

姨妈选择了另一条道,把车开得极为缓慢,就是希望能让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在一块儿交流。可是,我们走得太快了,等抵达路口时,姨妈的汽车还没过来。我们到路旁的一道坡上坐了下来。冷不防一阵寒风袭来,让我们被汗水浸湿的身体马上打起了寒战。我与阿丽莎旋即起身,等候姨妈开车过来……姨妈跟我们聊起了订婚的话题,因为在姨妈看来,我与阿丽莎一定已经聊了很多。这种过度的关怀叫阿丽莎觉得难以承受,她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只好说自己头痛极了,避开了姨妈的询问。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回到了家中。

第二天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很不舒服,疲累得要命,并伴有轻微的感冒症状。中午过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再到布柯兰舅舅家走一趟。正好马德兰·普朗蒂埃也在那里,她是菲力希姨妈的孙女,最近几天都将在姨妈家中度过。阿丽莎很喜欢跟她闲谈。当我走进房中时,马德兰马上大声说:“等过一阵子,你回去的时候,若想去‘山那边’,便跟我一块儿走好吗?”

尽管明知如此一来,我与阿丽莎私下交谈的计划便会再度落空,但我还是下意识地点头答应了下来。好在昨日的窘迫并没有重演,多亏了有马德兰这个活泼的小女孩。起初,我还忧心我们会找不到聊天的话题,但我们三个却聊得轻松自在。辞别时,阿丽莎对着我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有些怪异。再过两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但她似乎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这天的分别并不悲伤,因为我与阿丽莎马上还有机会再见。

然而,我在用过晚餐后,心里忽然有些忐忑。我从山上下来,接下来将近一个钟头,我一直在城里闲逛。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又去了布柯兰舅舅家。阿丽莎正在楼上她自己的那间房中,她有些不舒服,这会儿想必已经睡觉了。招呼我的是布柯兰舅舅,我们两个在一块交谈,很快我就告辞了……

类似的意外事件已在我与阿丽莎的会面过程中接连出现了好几回。然而,我们又能抱怨些什么呢?我们两个在会面时,即便没有出现这些意外,同样会陷入窘境。阿丽莎对此也有所察觉,这使得我非常难过,其他任何事都不会叫我难过成这样。返回巴黎后,我马上就收到了她的信:

亲爱的朋友,我们之间的这次会面,简直太让人难过了!在你看来,外人好像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然而,在你的内心深处,并不是这样认为的。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的一生都将延续这种状态。啊,我们从此便不再相见了吧,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我们见面以后,是如此的窘迫,两两相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我们的心里明明就埋藏着很多话要告诉对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刚回来时,极少讲话。当时我觉得那只是暂时的,你一定有很多动听的话要跟我说,如果不将这些话说完,你便不会从我身边离开。于是,我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后来,在从奥尔舍返回的途中,我们两个一起走了一段路,那真是一段感伤的经历。特别是,当我们松开彼此交握的双手时,我的心都要碎了。你将我的手松开,并不是最让我难过的事。那一刻,握着我的手已经让你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既是如此,就算你不松开我的手,我也一样会松开你的手。这件事才是最叫我难过的。

翌日,即昨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等你。我等得焦躁极了,几乎要发了狂。我无法继续待在家里,索性去了海岸那边。我留了张便条给你,好让你来的时候,知道该去何处找我。我在海岸上待了很长时间,海浪在我面前不断翻涌。我依然觉得十分凄苦,只因身边没有你相伴。回家的途中,有个念头忽然闯入我的脑海:也许这会儿你正在我的房中,等候我回去。昨天,马德兰说要过来跟我见面,我叫她下午过来,因为我觉得你上午会来见我。因此,这天下午,我们便没机会单独相处了。然而,这一次,我们久别重逢,仅有的一段美妙经历恰恰就出现在这个下午,对此居功至伟的应该是马德兰吧。有时,我甚至觉得,在接下来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们会一直这样快活地畅谈下去,这种感觉实在太神奇了……那时候,我与马德兰一块儿在长沙发上坐着。忽然,你走过来,弯下腰冲着我说了一声“再会”,我马上意识到,你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次的见面就要画上终止符了。想是这样想,但我却没有出声回应你。

你跟马德兰离开以后,我立即就有了一种感觉:这件事根本不会发生,而我也根本不能承受。我从家里出去了!这是你始料未及的吧。我希望能对你说出所有我想对你说,但尚未说出口的话。我冲着普朗蒂埃姨妈家的方向迅速迈开脚步……但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真的过去找你,因为当时已经太晚了……我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于是,我返回家中,打算写一封信给你……这将会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我要跟你永别了……先前,我们之间的信件往来就如同梦一样,我们两个在信中所说的那些话,无一不是写给自己看的。对于这一点,我已深有体会……啊!杰罗姆!我们再也不要往来了,杰罗姆!

那封永别信已经被我撕掉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封信,内容跟它基本没什么区别。亲爱的朋友,我依旧深爱着你,跟从前一样,甚至更深!我在深爱着你的同时,又有种深切的无望感。这种感觉对现在的我而言异常强烈,甚至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刻。依据就是,现在一旦接近你,我便会觉得手足无措。我们之间的距离越遥远,我对你的爱就越深刻。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我也希望你能有所了解。我一早就该想到,这件事迟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而最终使我豁然开朗的,却是在此次重逢之前,我的期盼竟强烈到那种地步。你一定要相信这件事,不要对此有丝毫怀疑。我深爱的兄弟,就此永别了。要想远离惩罚,就只能去接近上帝,但愿你能得到上帝的庇护与引导。

翌日,我又收到了她对这封信的补充说明。她似乎还嫌伤我不够深,竟这样写道:

你应当小心对待我们两个的事情,这是我在寄出这封信前对你的提醒。你让朱丽叶和阿贝尔都成了知情人,这给我造成了不少的伤害。据此,我断定,理性因素在你的爱情之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你的爱很执著,这是一种建筑在理性基础上的忠实情感。这一点,你尚未意识到。

她之所以会加上这些话,显然是担心我会把这封信给阿贝尔看。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小心谨慎,究竟是什么让她产生了怀疑?我的很多做法的确源自朋友的建议,莫非我的言行举止已将这些暴露在了她眼前?

毫无疑问,阿丽莎如此叮嘱我,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我与阿贝尔的亲密关系早就已经结束了,我们两人各走各路,互不干涉。无论我的痛苦多么沉重,多么煎熬,我都会一个人默默地忍受下去。

我接连抱怨了三天时间,想写信给阿丽莎,却担心真的跟她争辩起来时,难免会情绪激动,口不择言,要是闹到无可挽回的地步,那该怎么办呢?总之,叫我忧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我把这封信写了一遍又一遍,我对阿丽莎的爱完全表现在字里行间。我每回读这封信时,都忍不住要哭起来,直到现在依然如此。我下定决心要将这封信寄给阿丽莎,而这封信的复件则被我的眼泪浸透了:

阿丽莎!请你怜悯一下我,也怜悯一下你自己吧!我看了你写给我的信,简直太伤心了。我多么想无视你提到的这些隐忧!的确,从很久以前,我便知道你终有一天会这样对我说,但是我却一直佯装不知道。这些你所笃信的事实,不过是你凭空想象出来的,你将它们想得如此恐怖,如此强大,并强行安插在你我之间,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

你若是觉得,你爱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深了……唉!提出这个假设并非我的本意,它简直太冷血无情了。就算是在你的信中,你也从未肯定过这个假设!你现在的担忧只是暂时的,根本没必要小题大做。阿丽莎!我现在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的心痛得呻吟不止。每次我想用理论说服别人时,就会这样。我对你的爱越是深厚,就越是无法在你面前表现得聪明伶俐,甚至连话都不愿跟你讲。你叫我如何向你解释何谓“理性之爱”?我用自己全部的灵魂深爱着你,至于其中哪部分是出自感性,哪部分是出自理性,如何能分辨得清呢?我恳请你,短时期内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也不会再给你写信了,反正你现在已是如此地厌恶我们之间的书信往来,反正你将我们从极高的地方丢进残酷的现实,使我们饱受创伤的罪魁祸首正是这些书信,反正你觉得你写这些信,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看,若是再从你手中收到这样一封信,我会连拆开阅读的勇气都没有。

接下来,我要求跟她再见一次面。因为她给我们的感情发展做出的决定,我完全无法接受,我请求她务必要重新考虑过后,再做打算。上次见面,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我们都没有占到丝毫优势。而且,我们之前往来的信件写得太过理想化,一旦面对现实,难免会产生很大的心理落差。鉴于此,我们实在不宜在下次见面前再进行任何信件往来,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交流。我请求在来年春季的风格斯马尔再与她相见。毕竟,我们在那里有很多共同的经历,它们都将会成为我说服阿丽莎的帮手。并且,舅舅也已经答应让我在复活节时到他那里度假。如果阿丽莎开心的话,我便在那里多待几天,反之,就早些离开。

就这么定了。我将信寄出以后,马上开始努力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