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田园交响曲:纪德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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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窄门(12)

我们在第三天时,一块去采摘玫瑰。我应阿丽莎的要求,将玫瑰送去她的房间。我的内心马上涌出了无限希望,因为那天我还未迈进她的房间一步呢!我心中的阴霾只需她说句话便消散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先前那样悲伤,实在没有必要。

她的房间总是布置得很雅致,很温馨,打眼一看,便知是阿丽莎的专属。我每回进去时,都觉得很紧张。那天,我走进她的房间,却见到原先挂在她床头上的两幅马萨乔的画的仿制品已经不见了。那是我从意大利带回来送给她的。而我们共同累积的那些书也已从她的书架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无聊的宗教宣传手册。我很吃惊,一下子抬起头来。阿丽莎正像往常一样,笑盈盈地看着我。

她马上解释说:“看到我的书架之后,你立即就变了脸色。我一看到你这个反应就想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就是你现在读的书?”

“没错,这难道不正常吗?”

“一个在好书中浸淫良久的智者,怎么还会有兴趣读这些无聊的册子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喜欢这些册子,它们的灵魂十分质朴,能与我毫无障碍地进行交流。”

“这就是你的全部读物吗?”

“对。而且,我并没有很多闲暇时间进行阅读。以前你让我读那些巨著,现在回想起来,只觉自己当时就好似《圣经》中提到的竭力想要拔高自己的那类人。”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如此怪异的评语,你是从哪个文学家那里得到了这种启发?”

“那名文学家叫帕斯卡尔。我在阅读时,顺理成章地就想到了这些……”

阿丽莎仿佛背台词一般说出这些话。我忍不住了,朝她做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说了。然而,她只是顿了一顿,随即又继续往下说。

我与她争论起来,可惜却无法说服她。

最后,她说:“上一回阅读帕斯卡尔时,我真正明白了上帝的一句话:‘一个人若想挽回自己的性命,便必死无疑。’我只能看明白这些,别的部分我都很难理解。”

“要是你想让我陪你一块儿阅读这些……”

“你天生是要做大事的,这些不是你应该读的书!”她的话这样无情,让我的心都碎了。然而,她的语气却如此轻描淡写,仿佛对此一无所知。烈火在我心中熊熊燃烧起来。我想大哭,我的泪水或许能叫她屈服。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对于我所遭受的折磨,阿丽莎要么就是真的没有注意到,要么就是在假装……

铃声响起,提醒我们该去用午餐了。

她说:“等下一次再聊,你先去吃饭吧,等我忙完这些,午餐肯定已经结束了。”

没有下一次了。阿丽莎总是有忙不完的事情,偶尔抽出一点点时间陪我聊天,也像在哄小孩一样迁就我。她笑容满面,又满不在乎地疾步来到我身边,我在她眼中就像个陌生人,根本无法靠近她的心。她在冲我笑的时候,像是在挑衅,也像是在嘲笑。她成功避开了我,这让她觉得快活……可我并不想埋怨其他人,我不知道自己因何要埋怨她,也不知道该对她有怎样的期望,只能将罪责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假期就快结束了。我并不希望让时间慢下来,或是在这里再多住几天。因为我待在这儿,承受的痛苦只会与日俱增。阿丽莎带我去泥煤矿场的那天,距离我离开还有两天时间。秋季的夜晚,天朗气清,视线可以一直延伸至天际。最缥缈的过往,这时也在我的眼前呈现出来。我忍不住发出怨言,自己今日遭受的痛楚,皆因先前的无数快乐都已消失。

阿丽莎马上说:“我也无计可施,朋友,谁让你为一只幽魂坠入了情网呢?”

“不是幽魂。”

“那便是一个虚构的人。”

“她不是我虚构的。我只是想让从前的恋人再回到我的身边。阿丽莎,你究竟对自己做了些什么?你身上究竟出现了怎样的变化?过去,你可是我的恋人啊!”

她将一朵花的花瓣缓缓撕下来,垂首沉默良久,才说道:“你对我的爱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深刻了,为何你就是不肯承认呢?”

我气冲冲地叫道:“事实并不是这样的!现在我对你的爱,已经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刻。”

她肩头微耸,努力想笑一笑:“你一面爱我……一面又可怜我!”

我像是踩空了一样,拼命想抓到什么,好支撑住自己的身体:“放任我的爱情死去,我做不到!”

“但它一定会死的,世间的一切都会死的。”

“除非我死了,我才会让它跟我一起死。”

“时间会让爱情逐渐淡化。你记忆中的阿丽莎,才是你口中的挚爱。将来,除了你曾爱过她以外,其余的一切都将从你的记忆中消失。”

“你觉得,她在我心里的位置,可以被其他人代替,或是你认为我可以不再爱她,所以你才会这样说。莫非你已经忘了,我也曾是你的挚爱啊?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这样痛苦呢?”

阿丽莎惨白的双唇哆嗦起来。她嗫嚅道:“在这件事上,她从未变过。”

我握住她的手臂,说:“一切都将维持原状。”

“为什么你没有勇气说出那句话呢?你一说出来,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哪句话?”

“我已经老了。”

我马上说,我与她的年龄差是不会改变的,她老了,我也同样老了……

然而,未等我说服她,她便再度平静下来。我的辩驳最终并未收到任何成效。

两天后,我怀着满腔怨愤,离开了这里。之后,我被推荐到雅典学院深造。我觉得很开心,并非是因为深造本身,而是因为我可以借机远离先前的一切。

三年后的夏末,我才再度与阿丽莎重逢。大概在十个月前,我在巴勒斯坦旅行期间,收到了她的信,说舅舅因病去世了。我给她回了一封长信,可她并未再回信给我……

之后,我因故到勒阿弗尔去,在无意之中走到了风格斯马尔。我担心阿丽莎正忙着接待什么人,所以尽管明知她近在眼前,也没有勇气直接进去见她。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穿过那道小门,到花园里去。

小门上了一条门闩,只要撞一下就能开了。我正打算采取行动,忽然有脚步声传过来。我急忙到墙角中躲了起来。

有人走出花园,轻声问道:“是杰罗姆吗?”

我听得出那是阿丽莎的声音,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身影。我的心原本跳动得厉害,这时骤然静止了。我甚至根本就说不出话来。

阿丽莎又大声问了一遍:“是杰罗姆吗?”

她的呼唤让我兴奋得跪到了地上。阿丽莎没听到我的回应,便继续往前走。当她经过墙角时,一下子就与我靠得这样近。我像是不敢立即与她面对面,慌忙捂住了自己的面孔。她弯下腰来,打量了我很久。我将她的双手全都吻了个遍。

“你干嘛要躲在这里?”听她的语气,我们仿佛只是分开了几天,而非漫长的三年。

“我躲在这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大吃一惊:“等我?”

“我们坐到长椅上去吧。最近三天,每到黄昏时分,我便会到这里来叫你,就跟我刚才所做的一样。因为我觉得你一定会过来的……可是,你怎么不答应我一声呢?”

我拼命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说:“我只是顺道经过勒阿弗尔,忽然想来这边,看看花园和这条小道……”

阿丽莎忽然打断我:“最近三天的黄昏,我一直在这里读这些东西。”说着,她便将一些信件交给了我。那是当年我在意大利时寄给她的信。我看着她,只见她苍白消瘦,样貌已跟从前大相径庭,我觉得心痛极了。我询问起她的生活现状,而她则问起了我的工作现状。我想叫她觉得我对现在的工作毫无兴致,便在回答时装出很不情愿的样子。既然她让我的希望落了空,那么我就要让她也得到同样的感受。可是,阿丽莎却没有半点反应。我竭尽全力,用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面对她。可惜,我的情绪太不稳定,连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与此同时,我的内心还被怨愤与深爱充斥着。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我的怨愤忽然就消失了,心里头只剩下了爱。我就此沉默下来。阿丽莎将一个用纸包着的小东西从怀中取出来,犹犹豫豫地想要交给我。我望着她,有点不明所以。她说:“这是那只紫晶十字架,从很久以前,我就打算还给你了。所以,最近三天,每到黄昏,我都会带它过来。”

我冷冰冰地问她:“你还给我做什么?”

“就当是我给你的一个纪念品,你可以送给你的女儿。”

“我的女儿?”我吃惊地大叫起来。

“请你不要激动,这件事原本我就说不出口,但又必须要说,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杰罗姆,你迟早是要结婚的……求你不要打断我。我只想让你记得,从前我对你的爱有多深……有个想法,从三年前就藏在我心里了……这只十字架是你很喜欢的,日后你将它送给你的女儿,看到它,你便会想起我。至于它原先的主人是谁,你的女儿是不会知道的……说不定你会用我的名字为她命名……”

我愤怒地叫道:“为什么你不亲自给她戴上?”

她的眼泪没有流出来,只是双唇不住地颤动,像个哭泣的小孩子。她的眼睛光芒闪烁,让她的面孔美得简直如同天使。

“我爱的人只有你,你心里再清楚不过,我的妻子只会是你……”我骤然拥抱住她,狂热地吻着她的嘴。起初,她并没有丝毫抗拒,继而,她又说道:“别将这份爱情彻底毁灭!”

忽然之间,我在她面前跪下了,深情地拥住她说:“我已经等了你这么久,你对我的爱又是这样深刻,可是为何你始终不能答应我的要求呢?”

她嗫嚅道:“无法再后悔了,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可以挽回。”

“太迟了。我们的希望建筑在爱情的基础上,却又超出了爱情。从那时开始,便已经太迟了。因为有你,才让我的理想上升到一种极致。俗世的幸福会让我的理想从高空坠落。如果我们两个生活在一块儿,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景象?这样的念头经常会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无法接受我们的爱情出现任何瑕疵……”

“如果失去了彼此,我们又会过上怎样的生活,你想过吗?”

“不!我从未想过这个。”

“你瞧,你离开了我三年,我一直在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已经是黑夜了。

“这里真冷。”她裹紧披肩,站起身来,让自己的胳膊脱离了我的手,“《圣经》里说:‘上帝将最好的东西,而不是允诺过的东西,留给了我们……’你还有印象吗?我们当初读到这里时,因为忧心自己领会得不够好,所以很忐忑。”

“这些话一直是你的信仰?”

“我无法不信仰它们。”

我们默默地并肩而行。

一段时间过后,阿丽莎又说:“最好的东西!杰罗姆,发挥一下你的想象力吧!”她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最好的东西!”

我们抵达菜园的门口,片刻之前,她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她与我面对面,说道:“别再继续前行了!再见了!我的挚爱,就此永别了!最好的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来到了你身边。”

她深情地凝视着我,双手放在我的肩头,让我无法靠近她,也无法远离她……

她将门关好,上了门闩。那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我马上就扑在地上痛哭起来。

为什么我没有阻止她离去的脚步?为什么我不去把门撞开?为什么我不径直进入那幢白色小楼?没有人会赶我出来。可我不能这样做,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依然坚持这个想法。只有完全不明白我的人,才会质疑我当时的做法。

我恐慌极了。过了几天,我终于忍不住将自己在风格斯马尔的经历,以及自己内心的恐惧,写信告诉了朱丽叶。

不到一个月以后,朱丽叶的回信就寄到了我手中:

杰罗姆:

阿丽莎已经去世了……最近几个月,尽管她身上并无明显的症状,但是她的身体却一天比一天虚弱。我哀求了她很久,她才答应去找A医生为自己诊治。据A医生说,她的身体并无大碍。上次,你去探望她,在你离开两天后,她便离家出走了。我跟她的信件往来并不频繁,这件事若非洛贝尔告诉我,我是不会这么快察觉的。她从那以后就音讯全无,我简直忧心极了。洛贝尔在几天之后去巴黎找她,结果一无所获。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们去报了警,最后在一家疗养院里找到了她。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疗养院的院长写来的信和爱德华的电报,同时送到了我手上。我得知,阿丽莎已经离开了人世,而爱德华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她在临死前,将我们的地址写下来了。至于遗嘱,她已写在了一封信里。很快我会把信中有关你的那一部分告诉你。她的葬礼在前天举行,爱德华、洛贝尔,以及她的一些病友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我的第五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所以我没能过去送她。

我一边给你写信,一边觉得心痛如刀绞。我明白,阿丽莎这一走,一定会让你痛不欲生。我已经接连两天没法下床了,连给你写信都很困难。我已经老了,曾经燃烧的烈火,而今已变成一片灰烬。我什么都看开了,真想再见你一面。有朝一日,你到了尼姆,不管是旅行也好,出差也罢,一定要到艾格-威弗来找我,我们可以一块儿聊聊阿丽莎的事。

过了几天,我收到消息,阿丽莎的遗嘱交代,洛贝尔将成为风格斯马尔的新主人,朱丽叶将继承摆放在她房中的一切,以及几件特定的家具。她留给我的东西,很快将寄到我手中。她曾叫人在她死后把我送的那只紫晶十字架戴到她的脖子上,听爱德华说,他们已经满足了她的遗愿。

在阿丽莎留给我的东西中,有她写的日记。在此,我将其中的一些篇目抄录了下来。

艾格-威弗

离开勒阿弗尔是在前天,抵达尼姆是在昨天。生平第一次外出旅行!我觉得有些无聊,因为家务和饮食现在都不用我再操心了。今天,我就满二十五岁了。为了不让自己太闲,我决定写日记。我觉得很孤独,这种感觉对我而言,可能是前所未有的。我尚未熟悉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以为各个地方的上帝都是一样的,这片土地也会像诺曼底一样,讲很多趣事给我听。但是,令我惊诧的是,这片土地所使用的语言,我根本就听不懂。

五月二十四日

昨天,父亲在爱德华的带领下,将此处的农场、花园、仓库、葡萄园都游了个遍。今早,我想一个人将这庄园游览一遍。这里笼罩着一种神秘的氛围,让我觉得有些恐慌。

五月二十六日

很久没收到杰罗姆的信了。我只好将自己心中的忐忑说给日记本听。自从来到艾格-威弗以后,一种莫名的感伤一直笼罩在我的心头。我认为,我的心底一早就存有这样的感伤了,不过先前一直隐藏在快乐背后。

五月二十七日

自欺欺人有必要吗?朱丽叶现在生活得很快乐,我理应为她感到欣慰。我曾经那么希望见到她快乐,就算要以牺牲我的快乐为代价,也在所不惜。想不到,她竟如此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快乐,这太出乎我们两个的预料了,让我觉得非常难过!这真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情!我有种受伤的感觉,朱丽叶的快乐并非建筑在我的牺牲之上,我是否牺牲自我,对她的快乐没有半分影响。我的自私让我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眼下,让我觉得忐忑的缘由就是收不到杰罗姆的信。我需要问清楚自己:牺牲自我,是否源自我的真心?我之所以有种受伤的感觉,就是因为上帝已经不需要我再做出牺牲了。是否我从最初就没有自我牺牲的决心呢?

五月二十八日

真是太恐怖了,我怎么能将自己的哀伤解剖得如此彻底!日记已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改掉了自怜自伤的毛病,想不到因为这本日记,便再度复发了。起初,我以为自己是因为无事可做才写这本日记,但实际上却是因为哀伤。我许久没有感受到哀伤这种“犯罪心理”了,我厌憎这样的心理状态,必须要将它从我的心中驱逐出去。我应该在日记的帮助下,再将快乐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