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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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一片凄凉(5)

“看,小姐,”好心的佣人说,“高诺瓦叶给了我一只野兔。您饭量少,这张肉饼足够您吃七八天呢,冻上以后,它至少不会坏的。您只吃干面包哪能顶得住啊,身体吃不消的。”

“可怜的娜农!”欧也妮握紧了她的手,说道。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鲜美。他完全不知道。我买了大油、肉桂,全都是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总能自己做主吧。”

说完,老妈子好像听到葛朗台的响动,便匆忙地走了。

三、欧也妮放弃继承权

几个月中,葡萄园主总是在白天不同的时刻来探望妻子,闭口不提女儿,也不见她,甚至连间接涉及她的话也不问一句。葛朗台太太没有下过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糟糕。无论什么都不能使箍桶匠软化,他一直像花岗岩的柱子,丝毫不动,冰冷冷地板着脸。他还像往常一样,出门回家,只是说话不再结巴,话也少多了,在生意上比过去显得更加刻薄,竟然在数目上常常出些差错。

“葛朗台家一定出事了。”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这样说。

“葛朗台家能有什么事呢?”这成了索缪城内任何人家晚上的应酬场合都能听得到的一句问话。

欧也妮由娜农领着去教堂望弥撒。走出教堂,倘若特·格拉珊太太上前搭话,她总是躲躲闪闪,不让好奇者得偿所愿。可是两个月以后,欧也妮被拘禁的秘密终于没有瞒过克吕旭叔侄三人和特·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时刻,再也没有任何借口来为欧也妮总不露面作推托了。后来,也不知道是谁把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索缪城的人都知道葛朗台小姐被父亲从大年初一起就关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取暖的火,只以清水和面包充饥,并且知道娜农给她做了些好吃的东西,半夜给她送去,大家甚至还知道女儿只能趁父亲出门之际过去照看卧病在床的母亲。于是葛朗台的行为受到严厉的谴责。全城的人几乎都说他无法无天,他们重提他背信弃义的老账,想到他一桩桩刻薄的往事,大有把他逐出社会之势。他一路过,人们就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当娜农陪着欧也妮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做弥撒或晚祷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挤到窗口,好奇地打量这位富家独生女的举止和面色,竟然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天使般的忧伤和一种清纯的美。幽闭和失宠并没有对她造成丝毫损伤。她还是天天看地图、小凳、花园,还有那一面墙,还是在不断回味爱情的吻留在她嘴唇上的甜蜜。有好一阵子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城里人谈话的内容,她的父亲也一样。她坚信上帝,清白无愧,她的良心和爱情帮助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和报复。可是一种深刻的痛苦使其他的痛苦都暂时沉默了,那就是她的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温柔可亲的人啊,临近坟墓的灵魂在她脸上发出的光辉使她愈加美丽。欧也妮不断责备自己无意中让母亲受到这场慢慢地、残忍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这种愧疚之心,虽经母亲宽慰,仍旧把她同自己的爱紧密联系起来。每天清早,父亲一出门,她就来到母亲的床前,娜农把早饭端到那里。可是可怜的欧也妮,为母亲的病况发愁、难受,她默默示意娜农瞧瞧母亲的面色,过后便掩脸而泣,不敢提到堂弟。

葛朗台太太总是先说话,问:“他在哪儿?他为什么不来信?”

母女俩都不清楚路程的远近。

“想着他就行了,母亲,不要提到他。您病着呢,您比一切都重要。”欧也妮回答道。

这“一切”就是他。

“孩子,我这辈子没有什么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让我高高兴兴地面临苦难的尽头。”葛朗台太太说。

这位妇女的话常常是神圣的,显示基督徒本色的。她在床前用早餐时,她的丈夫在她房间里走来走去,那年的头几个月,她总翻来覆去对丈夫说相同的话,语气虽然很温柔亲切,但是很坚定,一个女人临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没有的勇气。

“老爷,我谢谢您对我的病这么关心。”丈夫不痛不痒地问她身体怎样,她总这么回答,“可是您如果真愿意让我不久于人世的最后这些日子能少一点儿烦恼,减轻我的痛苦,您就饶恕了咱们的女儿吧,显示您是个称职的基督徒、丈夫和父亲。”

一听到这话,葛朗台仿佛是看到阵雨将至的行人乖乖地在门下避雨似的,一声不响地坐到床边听着,不作回答。碰上妻子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时,他就说:“你今天气色不太好,可怜的太太。”“完全忘记女儿”好像已成为一句铭文,刻在他砂岩一样的额头,刻在他紧闭的嘴唇上。甚至他那语句很少变动的支吾的回答,让他的妻子苍白的脸上泪如雨下,他也不动心。

“让上帝原谅您吧,老爷,就如我原谅您一样。您总有一天需要被宽恕的。”她说。

自从他妻子病倒以后,葛朗台就再不敢连叫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可是,妻子天使般的温柔并不能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在老太太的脸上精神的美熠熠生辉,渐渐驱除了她往日的丑陋,她成了全部心灵的外现。祈祷的法力好像让她五官中最粗陋的线条得到净化,变得细腻,并且焕发光彩。有谁见到过圣徒容貌的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灵魂的习惯最终能够战胜最粗糙的外貌,生动地印在他们的脸上的是由崇高思想产生的纯正端庄!在这被痛苦折磨得仿似灯油将尽的女人的身上,依旧铁石心肠的老箍桶匠看到妻子发生了这样改头换面的变化,也不免有所触动,虽然效果甚微。他不再盛气凌人地说话了,整天沉默寡言,以维护家长之尊。忠心耿耿的娜农一上街买东西,就有人含沙射影地对她抢白几句,讲讲她主人的坏话。虽然舆论一致攻击葛朗台老爹,女佣出于维护东家的形象,总要为东家辩解。

“唉,咱们老了也都会变得心肠坚硬的,你们为什么就不允许他心肠硬一点儿呢?你们趁早别乱嚼舌头了。小姐的日子过得如同王后一样呢。是的,她单独待着,她喜欢安静。再说,东家自然有东家的道理。”她对糟践老头儿的人说。

终于在一天晚上,已是暮春将尽的时节,被病魔、更被伤心折磨得日渐憔悴的葛朗台太太,即使苦苦祈祷也没有办法让父女俩言归于好,于是她告诉了克吕旭叔侄她的隐痛。

“罚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喝清水、吃面包?”特·蓬丰庭长喊了出来,“并且毫无道理!这已构成故意伤害罪,她可以上告,理由……”

“行了,侄儿,扔开你那套法院里的老调调吧。您放心,太太,我明天就让这禁闭取消。”公证人说。

听到谈论自己,欧也妮走了过来。

“各位,请你们不要插手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长,我只要还在这家待着,就必须服从他。他的行为不需要别人赞成或反对,他只对上帝负责。我要求你们以友谊为重,对这件事闭口不提。指责我父亲就相当于攻击我们自己的尊严。感谢你们关心我,可是倘若你们能阻止侮辱我们的满城风雨的闲话,我会更感激不尽,我是偶尔才听说那些流言的。”欧也妮很高傲地一边走一边说。

“她说得很正确。”葛朗台太太说。

“小姐,还您自由就是制止流言的最好的办法。”老公证人肃然起敬地答道。幽居、悲伤和相思,更给欧也妮增添了美,老公证人看呆了。

“那好,孩子,既然克吕旭先生保证肯定能成功,就麻烦他去办理这件事吧。他熟悉你父亲的脾气,知道该如何跟他说。假如你想让我在所剩无几的有生之日见到你过得快乐,你和你父亲无论怎样都得和好。”

翌日,葛朗台像自从禁闭欧也妮以来每天必做的那样,到小花园去转上几圈。他总是趁欧也妮梳洗的时候散步。当他走到核桃树下,便躲在树后,长时间打量女儿长长的头发,那时他肯定在两种精神状态间摇摆不定:一种是他生性倔强的意气,另一种是想亲近自己的娇儿。他常常坐在那张夏尔和欧也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时女儿也偷偷地瞅着父亲或者从镜子里望着父亲。假如他站起来,继续散步,女儿就故意坐到窗前,开始望那面挂着美丽野花的墙,缝隙处窜出几株仙女梦、碗碗藤,还有一种似黄似白的粗壮的野草,一种在索缪和都尔地区的葡萄园里遍地都有的景天蔓。克吕旭公证人到得很早,见老葡萄园主背靠隔墙,坐在六月艳阳下的小凳上,望着女儿。

“克吕旭先生,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看到公证人,葛朗台问道。

“我来和您谈点事儿。”

“啊!啊!您有些儿金子,想跟我换钱?”

“不,不,与钱没关系,是关于您女儿的事。大家都在谈论您和您的女儿。”

“管得着吗?他们!烧炭的煤黑子在家,大小是个家长。”

“对,大小是个长,自找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往大街上扔钱也由他。”

“这话如何讲?”

“唉,您太太现在病得非常厉害,朋友。您该去请贝日兰大夫给看看,她有生命危险哪。倘若她得不到应有的治疗,死了您也亏心,我是这么想的。”

“得,得,得,得!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回事。那些个医生哪,只要一上门,一天起码要来五六趟。”

“说到底,葛朗台,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吧。咱们是老朋友了,在索缪城里,没有谁比我更关心与您有关的事儿,因此我要把话说清楚。现在,种什么瓜结什么果,由您自己拿主意,您又不是孩子,明白该怎样做。更何况我并不是为这事儿来的。有件事对您而言恐怕更重要得多。说来说去,您总不想要您太太死吧?她对您太有用了。她一旦死了,您想想您在女儿跟前是什么处境。您必须给欧也妮报账,因为您跟您太太的财产是合在一起的。到那时您的女儿就有权要求分您的财产,就有权卖掉弗洛瓦丰。总的来说,她可以继承她母亲的财产,但您是不能继承的。”

这些话仿佛晴天霹雳,葛朗台对法律不像对商业那么熟悉。他从未想到过共同财产必须拍卖的问题。

“因此我劝您对女儿客气些。”克吕旭总结说。

“但是您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吗,克吕旭?”

“什么?”公证人很想听葛朗台老爹的心腹话,非常想知道他们吵架的原因。

“她把金子送给别人了。”

“那,金子是她的吗?”公证人问。

“你们为什么全都这样说!”老头儿好似出演悲剧似的垂下了手臂。

“您因为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吕旭继续说,“就不打算让女儿在她母亲死后对您作出让步吗?”

“啊!您把六千法郎的金子称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唉,老朋友,您知道倘若欧也妮要求清点和平分母亲的遗产,您得花费多少吗?”

“多少?”

“二十万、三十万甚至四十万法郎!为了知道共有财产的真实价值,不是就得拍卖吗?但是,假如你们爷儿俩好说好商量……”

“爷爷的刀!”葡萄园主叫起来,面色发白地颓然坐下,“等着瞧吧,克吕旭。”

一阵沉默——抑或说,一阵痛苦挣扎——之后,老头儿瞅着公证人,说:

“生活真叫无情呀!人生充满了痛苦。克吕旭,”他郑重其事地说,“您不骗我吧,您以名誉给我起誓,保证您方才说的话都有法律依据。给我看民法,我要看民法!”

“可怜的朋友,难道我还不清楚我的本行吗?”公证人答道。

“那倒是真的。我要被亲生女儿掠夺一空,被她卖掉、杀掉、吃掉。”

“她继承她母亲的财产。”

“生儿育女有何用!啊!我的太太,我是爱她的。幸好她身子骨硬朗,到底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

“她坚持不了一个月了。”

老箍桶匠拍拍脑袋,反复地踱步,凶巴巴地望了克吕旭一眼,问:“怎么办?”

“欧也妮可以无条件地放弃继承她母亲的财产。您不想剥夺她的继承权吧,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您就别亏待她。我这样说实际上对我不利。我是做什么的?……做的就是清理呀,造资产清点表呀,拍卖呀,分家呀……”

“等着看吧,等着看吧。现在不说了,克吕旭。您使得我翻肠搅肚的。您弄到金子了吗?”

“没有,就有十来枚旧金币,您要,我给您。好朋友,跟欧也妮和好吧。您瞧,全索缪都对您丢石子儿呢。”

“混蛋!”

“好,公债已到九十九法郎一股了。人活一世这一次就心满意足吧。”

“九十九法郎吗,克吕旭?”

“正确。”

“哎!哎!九十九!”老头儿把克吕旭送到街门口。方才这消息使他兴奋得待不住了,他上楼去看望太太,说:“母亲,你可以和女儿团聚一整天了。我要去趟弗洛瓦丰。你们俩都和气些。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的好太太。你瞧,这六十法郎给你在圣体节做路祭用的,得偿所愿了吧!好好玩儿吧,高兴高兴,多多保重。开开心吧!”他把十枚六法郎的银币扔在妻子的床上,又在她头上吻了一下。“好太太,你会好起来的,是吧?”

“您心里连亲生女儿都容不下,如何还能指望在家里接待上帝的光临呢?”她动情地说。

“得,得,得,得,这好说!”老头儿以温柔的口吻说道。

“老天开眼呀!欧也妮,过来亲亲你的父亲,他原谅你了!”母亲高兴得满脸通红,喊道。

可是,老头儿早已没有踪影了。他一溜烟往乡下的庄园赶去,在路上他想理一理被搅乱的思想。葛朗台那年已七十六岁,尤其是最近两年,他的吝啬变本加厉,就如一般人,欲念既久,不放弃并且还膨胀不已。根据有人对守财奴、野心家以及至死抱住一个念头偏执终生的人所作的观察,发现这些人的感情总是十分倾向于珍爱那些象征他们痴心追求的某件东西。看到金子和占有金子是葛朗台的癖好。他的专制思想随着他贪财愈深而日益膨胀。要他在妻子死后放弃哪怕一小部分财产支配权,他都觉得是一件违背天理的事。要向自己的女儿报清财产总账,把动产、不动产全部登记造册,作为不可分割的财产拍卖吗?……“这简直就是抹自己的脖子。”他站在葡萄园的中央,一边检视葡萄藤,一边大声说道。最后,他拿定主意,晚饭时回到索缪,决定向欧也妮屈服,疼爱她,巴结她,为了能够到死都有权操纵手里的几百万家当,堂堂正正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老头儿身上无意中带着万能钥匙,他自己开了大门,轻手轻脚地上楼。起初,欧也妮把那只漂亮的梳妆盒拿到母亲的床上,母女俩想趁葛朗台不在,端详夏尔母亲的容貌,很愿意从中找出夏尔的相貌特征。

“这前额和嘴跟他完全一样!”欧也妮正说着,葡萄园主开门进来。瞧到丈夫两眼盯住盒上的黄金,葛朗台太太吓得叫道:“可怜可怜我们吧!上帝啊!”

老头儿犹如饿虎扑向熟睡的婴儿那样朝梳妆盒扑来。“这是什么?”他一把抢走了宝盒,把它放到窗台上。“真金!是金子!”他喊出声来,“好重的金子!足足有两磅。啊!啊!原来夏尔是拿这个换走了你的珍贵的金币。嗯!你怎么不早说呀?这交易划算啊,乖孩子!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认。”欧也妮手脚都在颤抖。

“这是不是夏尔的盒子?”老头儿又问。

“是的,父亲,这不是我的,这是一件神圣的寄存品。”

“得!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钱,得填补你的小金库呀。”

“爸爸……”

老头儿想过去拿把刀子撬下一块金片,他必须得把盒子放在椅子上。欧也妮急忙扑过去抢,箍桶匠一直盯着女儿和盒子,伸手猛推一把,使女儿跌倒在母亲的床上。

“老爷,老爷!”母亲坐起来喊道。

葛朗台拔刀出鞘,要撬黄金。

“父亲,”欧也妮大叫,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并且用跪步扑到老箍桶匠的面前,举起双手,说,“父亲,看在圣徒们和圣母的面上,看在牺牲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面上,看在您得到永远拯救的面上,看在我这条小命的面上,求您不要碰这只盒子!它既不属于您也不属于我,它属于一个委托我保存的穷亲戚,我有责任原封不动地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