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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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片凄凉(8)

特·格拉珊听说他已回国,而且就要结婚,还发了财,便来看他,想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了结他父亲的债务。他见夏尔正在跟珠宝商洽谈,之前夏尔向珠宝商定了一批首饰作为给特·奥布里翁小姐的聘礼,珠宝商于是给他拿来了首饰的图样。虽然夏尔从印度带回了富丽的钻石,可是钻石的镶工,新夫妇要置办的银器和金银珠宝的大小件首饰,还必须花费二十多万法郎。夏尔接待了特·格拉珊,他忘记了他是何许人,那态度和时髦青年一样蛮横,毕竟他在印度跟人家决斗过几次,打死过四名对手。特·格拉珊已经来过三次,夏尔冷冰冰地听他说完,然后,他并未完全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回答说:“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多蒙您费心,我很感激,只是不能领情。我汗流浃背挣来的两百来万,不是准备用来甩到我父亲的债主们头上的。”

“倘若几天之内有人宣告令尊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将是特·奥布里翁伯爵。您弄清楚了,这件事将与我彻底无关。再说,您比我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年收入的人,他的父亲绝不会破产。”说着,他客气地把特·格拉珊爵爷推到门口。

那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坐在那张曾与堂弟海誓山盟的小凳上,每逢晴天,她总来这里吃饭的。那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可怜的姑娘不由地重温起自己爱情史上的大小往事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灾祸。太阳照着那面处处开裂几乎要倒塌的美丽的院墙。虽然高诺瓦叶反复和他的女人说,这墙迟早得压着什么人的,但是想入非非的女东家就是禁止别人去翻修。这时邮差敲门,递给高诺瓦叶太太一封信。她急忙给主人送来,说:“是您每天等的那封信吗?”

这话在院子和花园间的墙壁中震荡,更在欧也妮的心中强烈地震响。

“巴黎!……是他。他回来了。”

欧也妮面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儿。她心跳得太厉害,几乎无法拆阅。大高个娜农站着不动,两手叉腰,快乐从她晒黑的脸上的沟沟缝缝里,犹如烟一样冒出来。

“看信呀,小姐……”

“啊!娜农,他是从索缪走的,为什么回到巴黎呢?”

“看了信,您就知道了。”

欧也妮颤抖着拆信,里面掉出一张汇票,在索缪的特·格拉珊太太与科雷合办的银号取款。娜农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姐……

“不叫我欧也妮了,”她想,心头一阵发紧。您……“他以前对我是称你的!”

她合抱着双臂,不敢往下看,大颗眼泪涌了上来。

“他死了?”娜农问。

“那就不会写这封信了。”欧也妮说。

她读的全信如下:

亲爱的堂姐,假如您知道我事业成功,相信您肯定会高兴的。托您的福,我发了财,回来了。我遵从了伯父的指点。他和伯母的去世,我是刚由特·格拉珊先生处得知的。父母去世是回归自然,我们理应承继他们。我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我深深体会什么都无法抗拒时间。

是的,亲爱的堂姐,对我而言,不幸的是,梦幻时节已经过去。有什么办法!在走南闯北、各处谋生时,我反复思考了人生。远行时我还是孩子,归来时我已成大人。今天我想到很多过去不曾想过的事。您是自由的,堂姐,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没有什么牵绊能阻碍咱们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生性十分坦诚,不愿向您隐瞒我目前的处境。我没有忘记我不属于我自己。

我在漫长的旅途中一直记得那条木板小凳……

欧也妮仿佛身子底下碰到了燃烧的炭,直跳起来,坐到院子里的石阶上去。

那条木板小凳,咱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我还记得那过道,那灰色的客厅,阁楼上的我的卧室,以及您发自内心的关怀,给予我的资助的那个夜晚。您的资助让我的前途平坦多了。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时常想,在我们约定的那个钟点,您肯定像我经常想念您那样也在想念我。您在九点钟看天上浮云了吗?看了,是不是?因此,我不想辜负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友谊。

不,我不应该欺骗您。现在,有一门亲事非常符合我对婚姻的理想。在婚姻中,爱情只是虚幻。今天,经验告诉我,结婚必须服从一切社会法则和结合一切世道所支持的习俗。咱们之间,首先是有年龄的差距,将来对您或许比对我影响更大,且不说您的生活方式、教养和习惯完全不适应巴黎的生活,也显然和我今后的抱负格格不入。我的计划之一是要维持一个场面显赫的家,接待很多宾客,记得您却喜欢过一种温馨宁静的生活。不,下面我要说得更坦白些,请您对我的处境作出裁决;您也应该知道这些,您有权利作出判断。如今我一年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让我能与特·奥布里翁家攀亲,如果与他们家的十九岁的独生女儿结婚,她能够给我带来姓氏、爵衔、内廷侍从的职称以及声势显赫的地位。我如实相告,堂姐,我完全不爱特·奥布里翁小姐,可是,与她结婚,我就能保证我的儿女将享有一个社会地位,这对将来,好处多得无法想象。现今王权思想一天比一天更加吃香。几年后,等我的儿子成为特·奥布里翁侯爵,拥有年收入四万法郎的长子继承产业,他就能够在政府里得到满意的官职。我们应为儿子尽责。您看,堂姐,我是如此坦诚地告诉您我的心情、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状况。七年的离别,您或许已忘记了咱们当年的幼稚行为。

但是我却没有忘记您的宽宏,也没有忘记我的承诺,我记得每句话,甚至我都没有遗忘最不经意说出的话。换一个不像我这样认真,不像我这样童心未泯、心地正直的年轻人,大概早已抛诸脑后了。我之所以告诉您我现在想缔结世俗婚姻,是为了把我自己彻底交付给您,听凭您的发落,由您来决定我的命运,可我对咱们少年时相爱的往事从来没有忘记,您如果认为我必须抛弃我对社会的野心,那我就甘愿满足于那种朴素而纯洁的幸福,您已经让我领略过那种幸福的情景,的确非常感人肺腑的……

您忠实的堂弟

夏尔

夏尔·葛朗台嘴里哼着轻歌剧的曲调,手里得意地签署了自己的名字。

“天杀的!这叫玩手段。”他自言自语说。找到汇票以后,他又在信下注上一笔:

又及:附上汇票一张,开您的抬头,请向特·格拉珊银行照兑八千法郎,用黄金支付,这是您大方地借给我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礼物因装在托运的箱子里,还没有从波尔多送达,等运到后奉上,以此表示我对您的永远的感激。至于蒙您保管的梳妆盒,请交驿站邮寄到巴黎伊勒兰-贝尔坦街特·奥布里翁府收。

“交驿站邮寄!我为这件东西都甘愿千刀万剐,他居然要我交驿站邮寄!”欧也妮说。

可怕呀,犹如天塌地陷!船沉了,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没有留下一截绳索、一块木板。有的女人发现自己已被遗弃,会从情敌的手中把心上人夺回来,然后杀死情敌,逃往天涯海角,上断头台,抑或自进坟墓,这当然很悲壮。这种罪行的动机出自崇高的激情,人性的法庭无法回避。另有一些妇女却低头隐忍,渐渐消沉,她们逆来顺受,以泪洗面,在宽恕、祈祷和回忆中度过余生,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天使的爱情,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的高贵的爱情。欧也妮读了那封可怕的令人战栗的信以后,就产生了这样的感情。她抬头看看苍天,想到了母亲最后的遗言。像某些垂死的人一样,母亲把前途看得十分透彻。接着,欧也妮想起母亲的死和先知般的一生,便瞬间领悟到自己全部的命运。她只有展翅飞向苍天,以祈祷了却自己的余生,直至解脱。

“被母亲说中了,受苦,直到死。”她哭着自语道。

她慢慢从花园走进客厅。她一改平时的习惯,避开过道,可她在这灰色的客厅里依然看到了保留夏尔回忆的东西,壁炉架上仍然放着小碟子,她总要在每天早餐时用到它,还有那只赛夫勒古窑的瓷糖缸。那天上午对她而言真是重要之至,发生了多少大事!娜农通报教区神甫来访,他是克吕旭的亲戚,关心特·蓬丰庭长的利益。几天前,克吕旭老神父让他纯粹从宗教意义上跟葛朗台小姐谈谈结婚的义务。欧也妮见到本堂神甫,还认为他来收取每月布施给穷人的一千法郎,因此叫娜农去取钱。本堂神甫笑了:

“小姐,我今天来跟您谈一位全索缪城关心的姑娘,可怜她不知道爱惜自己,不按照基督教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神甫先生,您来的这会儿我实在不能想到左邻右舍,我正自顾不暇呢。我十分不幸,只有教堂才是我的避难所,教堂有博大的胸怀,容得下我们的一切痛苦,有丰富的感情,供我们吸取而不必担心吸尽。”

“唉,小姐,我们关心那位姑娘,也就关心您。请听我说。倘若您想让自己的灵魂得救,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要么出家,要么遵循世俗法则,服从您天国的命运抑或服从您尘世的命运。”

“啊!您正好在我想听取指点的时候来指点我。是的,是上帝派您来的,先生。我要告别尘世,在沉默和隐居中只为上帝了此余生。”

“孩子,您必须作长久的思考才能下这么激烈的决心。结婚是生,出家等于死。”

“死就死,立刻死才好呢,神甫先生。”她激动得令人害怕。

“死?可是您对社会还有许多重大的义务没有尽到呢,小姐。您是那些穷孩子们的慈母,冬天,您给予他们御寒的衣服和取暖的木柴,夏天您给予他们工作。您的家产是一笔应该偿还的债款,您神圣地承受了这笔家产。躲进修道院的做法不免太自私了,一辈子做老姑娘又实在不应该。首先,您能独自管理如此大的家产吗?您或许会败掉的。说不准您会碰到打不完的官司,您也许会被无法解决的困难纠缠得焦头烂额。相信您的引路人的话吧:丈夫对您有用,您应当保全上帝的恩赐。我是把您当做听话的小羊才跟您说这些话的。您如此真诚地爱着上帝,必须要在俗世修得灵魂永生,因为您是俗世中最美的一种点缀,您为俗世做出了圣洁的榜样。”

正说着,突然仆人通报特·格拉珊夫人来访。她来是出自于报复心和极度的绝望。

“小姐,啊!本堂神甫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说了。我原本是跟您说事儿的,很明显你们在做重要的谈话。”她说。

“太太,你们谈吧,我告辞了。”本堂神甫说道。

“哦!神甫先生,您过一会儿再来?目前我很需要您的支持。”欧也妮说。

“啊,可怜的孩子。”特·格拉珊太太说。

“您的意思是……”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起问道。

“难道我不知道您的堂弟已经回国并且要跟特·奥布里翁小姐结婚吗?……女人绝不会如此糊涂。”

欧也妮涨红了脸,沉默不语,可她打定主意学父亲的样子,不露声色。

“哟,太太,我倒说不定很糊涂呢。我听不明白您的话,请您当着神甫先生的面说说吧,您知道他是我的心灵导师。”她以嘲弄的口气说道。

“那好,这是特·格拉珊给我的来信,小姐,您瞧瞧吧。”

欧也妮看到信上这样写道:

贤妻如晤:夏尔·葛朗台从印度回来,抵达巴黎已有一月……

“竟然有一个月了。”她想道,不由垂下握信的手。停了一会儿,她继续往下看:

我白跑了两次,才看到这位未来的特·奥布里翁子爵。

虽然巴黎满城风雨在谈论他们的婚事,教堂也贴出了他们将要举行婚礼的预告……

“那么,他给我写信的时候一切已经都……”欧也妮不敢想下去,也没有像巴黎女子那样骂一声:“臭无赖!”可是,即使没有表示出来,她内心的蔑视却是不折不扣的。

……这桩婚事实际上还很渺茫,侯爵绝对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了产的人的儿子。我专门告诉他,他的伯父和我怎样费尽心机料理他父亲的后事,又怎样巧使手段至今稳住债权人。没想到这浑小子居然有脸对为他的利益和名誉日夜操劳了整整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一般诉讼代理人确实有权按照债款总数的十分之一,向他索要三四万法郎的酬金。不过,且慢,从法律上说,他还欠债主一百二十万法郎呢,我要让债权人宣告他父亲破产。我最初接手此事,只凭葛朗台那条老鳄鱼的一句话,并且我已代表葛朗台家族,向债权人许下很多愿。特·奥布里翁子爵固然不重视自己的名誉,我对自己的名誉却是十分看重的。因此我要向债权人阐释自己的立场。可是,我对欧也妮小姐敬重之至,当初两家相处甚笃的时候,我甚至有过向她提亲的想法,因此我不能在行动以前不让你先和她打声招呼……

读到这里,欧也妮不往下读了,冷冷地把信交还给特·格拉珊太太:“谢谢您,”她说,“这好说……”

“您这会儿不仅说的话而且连声调都与您已故的父亲完全一样。”特·格拉珊太太说。

“太太,您要给我们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娜农说。

“是的,麻烦您跟我走一趟吧,高诺瓦叶太太。”

“神甫先生,”欧也妮正要表达的想法,让她的镇静十分高贵,她问:“婚后保持童贞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认识问题,我还不知道怎样解答。要是您想知道大名鼎鼎的神学家桑切斯在他的《神学津梁》的《论婚姻》中是怎么说的,我可以在明天告诉您。”

神甫走后,葛朗台小姐上楼到她父亲的密室单独待了一整天,吃晚饭时,不顾娜农再三催促,她就是不肯下楼。直到晚上常客们来访的时候,她才出来。葛朗台家的客厅从未像今晚那样高朋满座,夏尔回国以及他愚蠢的变心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全城。可是,虽然来客们细心观察,他们的好奇心却并没有得到满足。对此早有预料的欧也妮,尽管内心沸腾着悲痛之情,脸上却镇静自如,半点没有泄漏。她竟然以笑脸来回答以伤感的眼光或语言向她表示关切的人。她终于学会用礼貌的面纱掩盖自己的凄苦。九点钟光景,牌局结束,打牌的人一边清算赌账,一边谈论最后几把惠斯特牌。他们离开牌桌,加入聊天的圈子。就在客人们起身告辞准备离开客厅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震动索缪,惊动全区,传遍周围四省的戏剧性事情。

“请先别走,庭长先生。”见特·蓬丰先生起身拿起手杖,欧也妮说。

听到这话,人数众多的客人个个都不由一怔。庭长面色发白,只好坐下。

“几百万家产归庭长了。”特·格里博古小姐说。

“明显的,特·蓬丰庭长要和葛朗台小姐结婚了!”特·奥松瓦尔太太叫起来。

“这才是牌局里最妙的一招呢!”神父说。

“赢了个大满贯。”公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