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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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两处访问(4)

“是的,我就是要这么做。”

“也就是说,您今天就准备这么做了。”

“可能,”拉斯蒂涅回答,“不过我的事谁都管不了,既然我不想知道别人在黑夜里都干了些什么。”

伏脱冷斜眼瞅了下欧也纳。

“老弟,如果您要拆穿人家的把戏,您就得走进戏棚子,”他看见拉斯蒂涅要发毛了,补上一句,“如果您要谈谈,我随时奉陪。”

大家都冷冰冰的,也没人吱声了。在听了大学生的那句话后,高老头非常难受,他不知道对于他,众人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青年,做了他的保护人。

伏盖太太低声问:“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

“他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欧也纳回答。

“他只是当好了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父骨,他应该是天父吧。”

欧也纳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听了皮安训的俏皮话也不觉得好笑。他得遵从特·鲍赛昂太太的劝告,心理算着从哪儿去弄钱,怎么样去弄钱。他觉得社会这片大草原又空旷又稠密,他看着看着就出神了。吃过晚饭,人都散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饭厅里。

“您真的看到了我的女儿吗?”高老头十分感动地问。

欧也纳突然惊醒过来,他拉着老人的手很亲热地回答:“您是一个正派的好人,我们以后再谈您的女儿。”

四、父母

他丢下高老头,径直回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

“亲爱的母亲,请您再想一想,是否可以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恩。我现在的情形可以很快地发迹,但是我需要一千二百法郎,并且是一定要有。一个字都不能对父亲说,他肯定会反对,而如果我没有这笔钱,我将绝望到死。将来我会告诉您我的用意,因为如果要您了解我目前的情况,真是够写上几本书的。亲爱的妈妈,我既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但是是您给了我生命,如果您想我活命的话,就帮我筹集这笔钱吧。总之,我已见过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她答应提携我。但是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我没有钱可以买一副合适的手套。我可以只吃面包,只喝清水,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挨饿;但我不可以缺少在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我是否能够走入上流社会,都在此一举。我知道你们对我的期望,而且我想要快快地实现。好妈妈,请您卖掉一些旧首饰吧,将来我会买新的给您。我也是知道家里的情况,您为我做的牺牲,我心中有数,我要是无端地叫您牺牲那我真的就是禽兽了。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咱们的前程完全就靠这一次的接济,有了这个,我就能上阵开枪,这是因为巴黎的生活就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如果为凑够数目而出卖姑母的花边,那么请转告她,将来我会有最好看的寄给她。”

他又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向她们讨积蓄,他知道她们一定愿意给的。他故意牵动她们纤细的心思,要她们懂得体贴,这样是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但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依然有点儿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他妹妹心灵多么高尚,也知道自己这封信带给她们许多痛苦,当然这同时也要给她们许多快乐,她们将怀揣着多么欢快的心情,偷偷地躲在庄园里谈论她们心爱的哥哥。他似乎能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运用少女独特的心机,为了从善而第一次欺瞒别人,用匿名方式把钱寄给他。想到这一切他的心中一片光明。他想:“妹妹的心无比纯洁,像大海一样深情。”写了那样的信,他觉得很惭愧。她们的心愿是多么的强烈!她们的灵魂是多么的纯洁!她们做出自我牺牲该是多么的欢快啊!如果他的母亲不能凑齐他所要的款子,他又多么苦恼!这些美好的感情,这些惊人的牺牲,都将成为他高攀特·纽沁根太太面前的阶梯。一想到这些,他不由得流出几滴眼泪,这些就犹如他的家庭神坛献给他的最后几炷香。他既激动,又沮丧,不停地在屋子里乱转。高老头从半开的门缝里看见他这个样子,进来问他:

“您怎么了,先生?”

“我亲爱的邻居,我上有父母下有姐妹,就如同您是一家之父一样。您真应该替伯爵夫人着急,她早晚要断送在玛克辛·特·脱拉伊手里的。”

欧也纳还没听清高老头说些什么,高老头就蹦嚷着退出去了。

次日,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邮局。到了最后一刻他还十分犹疑,但最后他还是把信投进邮箱,并对自己说:“我必须成功!”这是一个赌徒、一个大将军的誓言,这种话毁掉的人常常比救活的人多。几天之后,他去看特·雷斯多太太,特·雷斯多太太不接见他。去了三次,三次被阻,虽说他都是在玛克辛不在的时候去的。这说明子爵夫人预言得对。大学生没有再用功念书,他只是去点个名,而点过名之后他就溜之大吉了。他像大多数大学生一样要到临到考试时才用功,欧也纳决定把二三年级的课程并在一起,到最后关头再认认真真地读他的法律,并且一次成功。这样他就可以有十五个月的余暇,他可以尽情地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在打女人的主意,或者赚一大笔钱。

在一个礼拜之内,他去见了两次特·鲍赛昂太太,都是等特·阿瞿达侯爵的马车出门时才去的。在圣·日耳曼区这位红极一时又是最有诗意的女子,又得意了几天,她延缓了洛希斐特小姐和特·阿瞿达侯爵的婚事。特·鲍赛昂太太特别害怕失去幸福,在这最后几天中感情特别激动;没想到就在这时期,她的祸事也逐渐发展成熟了。特·阿瞿达侯爵跟洛希斐特家私下里一致同意这一次的吵架与讲和是十分必要的,希望特·鲍赛昂太太在心理上有个准备,希望特·鲍赛昂太太为特·阿瞿达的前程牺牲,改为每天白天约会,难道说结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经的阶段吗?所以特·阿瞿达每天的甜言蜜语,其实都是在做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受骗。她的最知己的朋友特·朗日公爵夫人这样说她:“她不愿体面地从窗口里跳下去,而宁愿一级一级地在楼梯上打滚。”不管怎么说,这些最后的光芒终究是闪耀一段时日,使子爵夫人依然留在巴黎,为她年轻的表弟效力——她对他有着盲目的关切,认为他能够给她带来好运。正当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的目光的时候,欧也纳对她表示了十分的忠心和同情。在这种情形之下,倘使一个男人对女子说一些体己的话,这一定是另有所图。

拉斯蒂涅去接近纽沁根家之前,他想先看清楚情况,想先把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于是他就打听高老头的资料,大致情况如下:

约翰·姚希姆·高里奥在大革命之前是一个普通的面粉铺的工人,手巧,节俭,干活勤勉,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大暴动中他的东家遭劫以后,他就盘下铺子,在靠近麦子市场附近的于西安街开店了。他老谋深算地当上了本区区长,以便于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险时代有势力人的庇护。他就是靠着这种聪明发家的。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他发了家。自那以后,巴黎小麦的价格疯涨,他开始发财。老百姓在面包铺门前挤得头破血流。而某些人却能舒舒服服地到杂品店去买各式各样的糕点。

就在这一年,公民高里奥囤积了资本,日后,他做买卖也像一切资本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尽了便宜。和所有能力有限的人一样,他时来运转了,他的平庸帮了他的忙。直到有钱人不再有危险的年代,他的钱财才被外人所知道,所以并没引起任何人的嫉妒羡慕。他的聪明好像被粮食的买卖消耗完了。他做小麦,面粉,粉粒,鉴别质量和货源的好坏,研究怎样保存,预测是否丰收,低价收购谷子,去西西里、乌克兰收购,这些事高里奥可以说所向无敌。看他如何做生意,阐述粮食的进出口条例,研究立法的原则,利用法令的漏洞,等等,你会以为他还真能当国务大臣呢。他有耐心,勤劳又干练,办事有恒心,行动迅速,具有像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干什么都占先,料事如神,无所不晓,对一切都深藏不露,他有外交家的战略目光,他像军人一样勇敢。但是一旦他出了那黑暗、狭小的铺子,一离开他的本行,在空闲的时候他站在阶沿上,把背靠门框的时候,他依然是一个粗俗、愚蠢的工人,没有头脑,更谈不到有什么精神上的乐趣,变成了在戏院里打瞌睡的人。总之,他就跟巴黎的那种陶里庞人1790年时有一个著名喜剧,主人公叫做陶里庞,受人欺骗,几乎断送女儿的终身大事。一样,只会被人抓住笑柄。这些人几乎一个样,心里的情感都是十分高尚的。高里奥的心就填满了这两种感情,就像他的聪明才智似乎就是为了买卖粮食用的一样。他娶了拉勃里一个富有的农场主的独生女,他十分崇拜她,也无限地爱着她。她又娇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这些都是高里奥所喜爱的,他赞美着她,而他与这些赞美词却都是恰恰相反的。不过有些男人的心里,不就是有着那种先天的感情吗,他们为可以随时保护弱者而感到骄傲。当然除了骄傲,还有爱,那您就可以了解一些奇怪的精神现象了。高老头的老婆在他们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之后去世了,她已经开始想感化高里奥了,没准她能栽培一下这个死板的人,使他懂得为人处世和对待人生的态度。自从她死后,高老头对待女儿便展现了他极致的父爱。他把对死去妻子的爱也移植到两个女儿身上,一开始她们的确满足了他一切的感情需求。虽说一般商人或者庄稼人都争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并开出许多优越的条件,但是他都没有意愿再娶。他唯一觉得尊敬的人是他的岳父,他说高里奥早就发过誓说绝不背叛自己的妻子,哪怕她死了也不变心。巴黎中央市场的人猜不透这种高尚的情感,以此来开玩笑,给高老头起了几个粗野的外号。他们之中的一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交易,在街上喝着酒,大胆地以绰号称呼面粉商,被高老头一拳打在肩膀上,使他脑袋向前撞在奥勃冷街一块界石旁边。高老头变态般地疼爱女儿,是个多情又体贴的父亲,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天,他的一个同行想把他从市场支走以便控制行情,便对他说但斐纳刚才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粉商顿时脸色煞白,匆匆忙忙离开市场。他虚惊一场,却病了好几天。他虽然没在造谣的人身上猛击一拳,但在关键时刻,却迫使他破产了,从而把他撵出了市场。

两个女儿所受的教育也是不合理的。高老头拥有六万法郎以上的年金:自己花不了一千二百法郎,高里奥的幸福就是可以满足女儿们的幻想。他请了最好的老师来给她们两个上课,让她们接受良好的教育;另外她们还有一个小姐给她们做伴。幸运的是,做伴的小姐是一个聪明又有教养的女子。她们俩会骑马,有一辆马车,生活得像一个老财主供养的情妇,只要她们开口,哪怕是最奢侈的欲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他只希望女儿对自己表示一下亲热作为回报就可以了。可怜的他把女儿当做天使一样,女儿理所当然是在他之上了。他甚至喜欢她们带给他的痛苦。两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夫婿,每个人可以得到父亲一半的财产做嫁妆。特·雷斯多伯爵爱慕阿娜斯大齐的美貌,她也很羡慕他贵族的身份,于是她离开了父亲,投身于上流社会。但斐纳非常喜欢金钱,嫁给了纽沁根,他是一个德国籍的银行家,后来被封为日耳曼神圣帝国的子爵。高里奥仍然做他的面粉生意。他的女儿女婿看他还在做那个买卖,很快就反感了,尽管这是他生命的寄托。他们说服五年才把他说动,他才带着盘出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余洗手不干,投宿在伏盖公寓。伏盖太太最初估计他的财富会给他带来八千至一万的收入。他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力,不仅不请他去住,而且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才住到了伏盖公寓过起了寄宿生活。

那个买下高老头铺子的缪莱先生供给的资料只有这些。特·朗日公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的种种设想于是被证实了。

巴黎这一出阴暗可怕的悲剧背景就介绍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