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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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谎言(3)

维多莉迅速逃了。那时她心中的喜悦完全抵消了她一生的痛苦。可怜的姑娘!欧也纳握了一下她的手,他的头发厮磨一下她的脸,贴着她耳朵(连大学生嘴唇的暖气都感觉到了)说了一句话,在她腰里的一条颤抖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吻……都成为她心心相印的记号;再加上隔壁屋里的西尔维随时可能闯入这间春光烂漫的饭厅,那些爱恋的表现就比那些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热,更强烈,更动心。这些平常的小事,在一个每十五天忏悔一次的姑娘看来,已经是很大的罪过了。将来即使她有了钱,有了快乐,整个委身于人的时候,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和那时相比。

“事情定下来了,一切都进行得很好,他们已经打过架了,是为了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格里尼昂古尔棱堡交手。八点半,正当泰伊番小姐在这儿安静地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正好要继承她父亲的家业了。你想不奇怪吗?泰伊番那小子的剑法很高明,他手狠,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别想逃过我的杀手锏。你知道的,我有一套挑起剑来直刺脑门的手艺,将来我教给你是很有用的。”伏脱冷对欧也纳道。

拉斯蒂涅听着愣住了,一句话都不会说了。这时高老头、皮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放心呢,你做的事自己心中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够支配人,你又强,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伏脱冷对他道。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可拉斯蒂涅急忙缩回去;他倒在椅子里脸色发白,似乎看到眼前淌着一摊血。

“啊!良心还在那儿思量,老头儿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底,这样一笔陪嫁但愿能把你洗刷干净,白得像新娘的礼服,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伏脱冷低声说。

拉斯蒂涅不再迟疑,决定在晚上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你不是很高兴,孩子。我来让你开心些吧,你来!”说完老人在灯上点了火把,欧也纳存着好奇心跟他上楼。

高老头向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那里去。今天早上你以为她已经不爱你了吧?硬要你走了,你生气、绝望了。傻子!她是在等我,你明白没有?我们约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精致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去住。你不能出卖我呀,她要瞒着你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可是我忍不住了,我们替你办的家具像新娘用的。我们瞒着你在一个月里做了好多的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帮我忙活起来了,我的女儿以后每年有三万六千法郎的收入,我还要女婿把她的八十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没有说话,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抱着手臂踱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时候,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炉架上,匣子外面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我全力对待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很自私,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倘使我有点儿要求你不会拒绝我吧?”可怜的老头儿说。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我想住在那里,可以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只是住在那儿而已,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不会讨厌吧?我睡在床上听到你回家时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让她快乐,我病了,听你回来,走动,出门,我就安心了。你身上有我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会到香榭丽舍大街,她总是在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她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迈着小步,像小猫一样可爱地走来走去。一个月以来,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变好了,你给了她幸福。哦!我替你办了所有的事情。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我说:爸爸,我真快乐!—听她们一字一句地叫我‘父亲’,我的心就不舒服;一叫我‘爸爸’,我就像又看到了小时候的她们,回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合格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旁人占去!”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也没有搀过她们的胳膊了。唉!是呀,我和女儿十年都没有肩并肩地一块儿走了。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要收留我!你需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在那里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个亚尔萨斯臭胖子死了,他的痛风症乖乖地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会很高兴呢!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光明正大地做她的丈夫了。唉!她可怜极了,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的乐趣,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老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儿,侧了侧脑袋又说,“她真的很爱你,上街的时候她跟我提到你说:爸爸,他特别好!很有良心!他有没有提到我呢。她从阿多阿街到巴诺拉玛巷,连续地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特别快乐,不觉得自己老了,感觉我的身体似乎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嗯,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愣头愣脑地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决斗了,高老头说道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这两个那么极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打开那小方匣子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勒甘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您无时无刻的想到我,因为……

但斐纳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是用釉彩在匣子边堆成的。这件是他向往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案,每个他都喜欢。高老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会带给老人,他的快乐也不比他们两人差。他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她等着你呢,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亚尔萨斯臭胖子在他的舞女那儿吃饭。嗯,嗯,我的代理人向他说了事实,他愣住了。他不是说得全心全意爱我女儿的吗?哼,要是他敢碰她一下,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一个没心没肺的畜生罢了。你是不是会留我一块儿住的?”

“是的,老爹,你知道我是喜欢您的……”

“我早就知道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脸。来,让我抱抱你,答应我,要让她快乐!今晚你一定要去。”他搂着大学生。

“噢,是的。我有件要紧事儿先上街去一趟,不能耽误。”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我有件紧急的事要和他谈,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

高老头脸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是高里奥的老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教你尝尝味儿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学生道:“我发誓,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决斗会送命的。”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欧也纳道:“噢!必须告诉他不能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妖,理查,妖,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格雷德里的喜歌剧《狮心王理查》中的唱词。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了。”克利斯朵夫叫道。

“喂!”伏脱冷喊,“去拿一瓶我的波尔多去。”波尔多为法国西部港口,产红葡萄酒有名,通常即以此地名称呼红酒。

“你觉得那只表好看吗?”高老头问,“她挑得很好,是不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健谈。他诙谐幽默,把桌上的人都逗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发生什么事儿了啊,快活得像云雀一样?”伏盖太太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盯着我,是不是我脸上有什么使你不舒服的地方?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我会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莱poire(梨)与poiret(波阿莱)谐音,故以此为戏。,咱们是不会因此生气的,对吗?”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愿意给人雕做拉希公墓拉希公墓为巴黎最大的公共坟场。的爱神。”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莱呢?”皮安训问。

“噢!波阿莱就扮作波阿莱。他是果园里的梨的化身。”夏多一拉斐德为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称,大概伏脱冷请大家喝的就是这一种。当时又有法兰西银行总裁名叫拉斐德,故以谐音化成趣语。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皮安训说。

“都是废话,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出来吧,不仅对胃好而且还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望了!”伏盖太太插嘴道。

“诸位,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太太和维多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生气,可不能侵犯无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由于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出名的。我的话可一点儿政治意味都没有。伏盖太太毫无知识,把作者的姓名弄得七颠八倒,和作品混而为一。来呀,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利斯朵夫叫,“这儿来,克利斯朵夫!怎么你没看见?傻瓜!把酒端过来!”伏脱冷道。

“来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滴。两个邻居都已经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个鬼脸:

“见鬼!见鬼!有瓶塞子味儿。克利斯朵夫,这瓶给你吧,把在右边的那瓶拿来,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费了,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画家说。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地叫嚷,就像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拿两瓶香槟来”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怎么不吃光整个屋子了?两瓶香槟!十二法郎!我到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肯付香槟的账,我请大家喝果子酒。”

“哼!他的果子酒像蓖麻油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皮安训,我听到蓖麻油三个字就恶心……去拿香槟吧,大不了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拿饼干跟小点心来。”伏盖太太叫。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都长毛了,还是拿饼干来吧。”

一瞬间,波尔多斟遍了,大家在饭桌上兴奋起来,慢慢地开心了,先是近乎疯狂地大笑,然后像怪兽一样地大叫。博物院管事学巴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就像是猫在发春一样。八个声音马上同时地开始大喊:“磨刀!磨刀哇!”

“鸟粟子,鸟栗子!”

“卷饼唉,太太们,卷饼唉!”

“修锅子,补锅子!”

“新鲜的鲜鱼!鲜鱼!”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啊?”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皮安训用鼻音发出来的那一声:“修阳伞哇!”

就那么几分钟,呼啦呼啦的,马上声音就像排山倒海的了,都能把人脑袋给胀破了。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在那儿聊家常,就像耍杂技一样。伏脱冷在那儿当指挥,然后还一边冷眼看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他们两个像是喝醉了,倚靠在椅子上,严肃地看着这一片混乱的场景,没怎么喝酒,都在想着晚上要做的事,可是身子却好像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用余光看着他们的神色,等到他们的眼睛昏昏沉沉地要闭上了,他才贴着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嘿,小家伙,你竟然想耍伏脱冷老头。他太喜欢你了,不能让你这样胡闹。如果我下定决心要干什么事,除了上帝谁都没有办法阻止我。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透露点信息,糊涂得像小学生一样!炉子已经烧热,面粉已经捏好,面包放上铲子,明儿咱们就把他吃到嘴里,然后丢着面包屑玩耍,你难道想要捣乱?这样不行,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饭!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等把你吃的东西消化完,就不会觉得不舒服了。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却西尼伯爵挥动着剑,帮你把米希尔·泰伊番的遗产都安排好了。维多莉继承了她哥哥,一年就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我已经打听清楚,单单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听着这些话他沉默了,只觉得舌尖碰到了上衣领,身子很重,非常困。他模模糊糊地看见桌子和同桌人的脸,就像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过了一会儿,安静了,客人逐个散去,最后只剩下伏盖太太、古杜尔太太、维多莉、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就像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余酒,为了让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嗯!他们这样疯狂的行为,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说:“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教人这样快活,哇,克利斯朵夫打鼾声好神奇,就像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去了,那里有玛蒂演的《荒山》,那是《孤独者》改编的戏。如果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块儿去看。”

古杜尔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看《孤独者》改编的戏?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里昂写的小说,是一部伦理作品,我们都特别喜欢看,去年夏天还在菩提树下哭得像圣女玛特兰纳似得,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多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太迷信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脑袋滑稽地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然后热烈地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我的小宝贝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阿梅台·特·菩柏朗的有名的情歌中的词句。

维多莉说:“我是怕他生病。”

伏脱冷回答说:“那你在这里照顾他吧。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这小伙子真的很爱你。我看,你将来会跟他结婚的。”他大声地说,“然后,他们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哎,妈妈,”他转身搂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然后我帮你雇辆车。”说完他走出去,嘴里还唱着歌: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瓤……当时工厂里流行的小调。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看,古杜尔太太,这样的男人才会教我怎样把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粉商说,“哟,高老头睡着啦。这啬吝鬼从来不曾带我上哪儿去。我的上帝,要掉下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把理性丢掉,就太不像话了!也许你们要说,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把他扶上楼吧。”

西尔维扶着老人的胳膊上楼,把他铺盖卷似的横在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真像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古杜尔太太说着,一边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头发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