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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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高老头的两个女儿(2)

“你也别哭啦,我的小但斐纳。把你的眼睛给我,让我亲一亲,抹掉你的眼泪。好吧!我去找那大头鬼,把他一团糟的事理出个头绪来。”

“不,还是让我来吧,我会对付他。他还爱我呢!唉!好吧,我要利用这一点影响,教他马上放一部分资金在不动产上面。说不定我能教他用纽沁根太太的名义,在亚尔萨斯买些田,他是看重本乡的。不过明儿您得查一查他的账目跟业务。但尔维先生完全不懂生意经。哦,不,不要明天,我不愿意惹动肝火。特·鲍赛昂太太的跳舞会就在后天,我要调养得精神饱满,格外好看,替亲爱的欧也纳挣点儿面子!来,咱们去瞧瞧他的屋子。”

一辆马车在圣·日内维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特·雷斯多太太的声音。“我父亲在家吗?”她问西尔维。

这句话倒是帮了欧也纳,他本想倒在床上装睡的。

但斐纳听出姐姐的口音,说道:“啊!父亲,没有人对您说阿娜斯大齐的事吗?仿佛她家好像有什么事情。”

“怎么!”高老头道,“看来我真是活到头了。真叫做祸不单行,可怜可怜我吧,我经不住这样的打击!”

“您好,父亲,”伯爵夫人进来叫,“哟!您在这里,但斐纳。”

特·雷斯多太太看到了妹妹,有些担心。

“您好,娜齐。您觉得我在这儿突兀吗?我每天都会来看望父亲,我。”

“什么时候的事?”

“要是您也来这儿,您就明白了。”

“别挑错儿啦,但斐纳,”伯爵夫人的声音差不多要哭出来,“我太痛苦了,我完了,可怜的父亲!哦!这一次真完了!”

“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叫起来,“把事情告诉我们,孩子。哎哟,她脸色好差啊。但斐纳,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对她好一点儿,我会更喜欢你的。”

“可怜的娜齐,”但斐纳扶着姐姐坐下,说,“您讲吧!您瞧,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始终爱着您,什么时都会原谅您。瞧见没有,骨肉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嗅了盐,伯爵夫人醒过来了。

“我要死啦,”高老头道,“来,你们俩都走过来。我冷啊。”他拨着炭火,“什么事,娜齐?快快说出来。你要我的命了………”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亲,您记得上回玛克辛那张借票吗?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债了。我已经替他还过不少。正月初,我看他愁眉苦脸,对我什么都不说,可是爱人的心事最容易看透,一点儿小事就够了,何况我已经知道一些。他那时格外多情,格外温柔,我总是一次比一次快乐。可怜的玛克辛!他后来告诉我,原来他暗中和我诀别,想自杀。我拼命逼他,好心劝说,在他面前跪了两小时,他才说出欠了十万法郎!哦!爸爸,十万法郎!我疯了。您拿不出这笔钱,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是的,”高老头说,“我没有办法,除非去偷。如果是这样,我会去偷的,娜齐!会去偷的呀!”

姐妹俩听到都沉默了。这句凄惨的话像一个人临终的喘息,表示父亲的感情已经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这绝望的声音,也像一颗石子丢进深渊,显出它的深度。天下还有什么自私自利的人,能够听了无动于衷呢?

“因此,父亲,我挪用了不该用的东西,筹到了款子。”伯爵夫人哭着说。

但斐纳感动了,把头靠在姐姐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么外边的传言都是真的了?”但斐纳问。

娜齐低下头去,但斐纳抱着她,温柔地亲吻,把她搂在胸口,说道:“我心中对您只有爱,没有责备。”

高老头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两个小天使,怎么只有到祸到临头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到热情的鼓励,又道:“为了救玛克辛的命,也为了让我的幸福延续,我跑去找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魔鬼一样狠心的高勃萨克,拿雷斯多最看中的家传的钻石,他的我的,一齐都卖了!卖了!懂不懂?玛克辛得救了!我完啦。雷斯多全知道了。”

高老头道:“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这个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里去。——他说,阿娜斯大齐……(我一听声音就猜着了),您的钻石在哪儿?——我说还躺在原来的地方。——不,他瞅着我说,在这儿,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蒙着的匣子给我看,说道:您知道从哪儿来的吧?——我双膝跪下……哭着问他要我怎么死。”

“哎哟,您怎么这么说!”高老头叫起来,“皇天在上,哼!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把那个害你们的人,用文火来慢慢地烤,把他割做一片一片,像……”

高老头忽然不响,话到了喉咙说不出了。娜齐又道:

“临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还难受。天!所有的女人听到这番话都不会好受的!”

“我要杀他,”高老头冷冷地说,“可恨他欠我两条命,而他只有一条,以后他又怎么说呢?”高老头望着阿娜斯大齐问。

伯爵夫人停了一忽儿说道:“他瞧着我说:阿娜斯大齐,我可以一笔勾销,和您照旧同居,我们有孩子。我不打死脱拉伊,因为不一定能打中,用别的方法消灭他又要触犯刑法。在您怀抱里打他吧,教孩子们怎么见人?为了使孩子们,孩子们的父亲,跟我,一个都不伤,我有两个条件。您先回答我:孩子中间有没有我的?——我回答说有。他问:哪一个?——欧纳斯德,最大的。——好,他说,现在您得起誓,从今以后服从我一件事。(我便起了誓。)什么时候我要求您,您就得在您产业的卖契上签字。”

“不能同意啊,”高老头叫着,“永远不能签这个字。吓!雷斯多先生,您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您自己不感到惭愧,居然要责罚她?……哼,小心点儿!还有我呢,我要到处去等他。娜齐,你放心。啊,他还爱护他的后代!好吧,好吧。让我掐死他的儿子,哎哟!天杀的!那是我的外孙呀。那么这样吧,我能够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乡下,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我可以逼这个魔鬼投降,对他说:咱们来比一比吧!你要儿子,就得还我女儿财产,让她自由。”

“我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唉,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这流氓人渣不来伤害我女儿也还罢了。天杀的!我不知道我有多生气。我像老虎一样,恨不得把这两个男人吃掉。哦呀!孩子们,你们过的这种生活!我急疯了。我两眼一翻,你们还得了!做父亲的应该和女儿活得一样长久。上帝啊,您把世界弄得多糟!人家还说您圣父有个圣子呢。您正应当保护我们,不要在儿女身上受苦。亲爱的小天使,怎么!只有你们遭了难我才能见到你们吗?你们只拿眼泪给我看。唉,是的,你们是爱我的,我知道。来吧,到这儿来哭诉吧,我的心大得很,什么都容得下。是的,你们尽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几片,还是一片片父亲的心。我恨不得代你们受苦。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幸福!……”

“只有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斐纳说,“在阁楼面粉袋上打滚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父亲!事情还没完呢,”阿娜斯大齐咬着老人的耳朵,吓得他直跳起来。“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玛克辛被告了。我们还缺一万二。他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不再赌钱。您知道,除了他的爱情,我在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我又付了那么高的代价,失掉这爱情,我只能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荣誉、良心、孩子。唉!您至少想想办法,别让玛克辛坐牢,丢脸,我们得支持他,让他在社会上混出一个局面来。现在他不但要负我幸福的责任,还要负不名一文的孩子们的责任。他进了圣·贝拉伊,当时拘留债务人的监狱,1827年起改为政治犯的监狱。一切都完啦。”

“我没有这笔钱呀,娜齐。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真是不能再活下去了。哎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们去吧,逃命去吧!呃!我还有银搭扣,六套银的刀叉,我当年第一批买的,最后,我只有一千两百的终身年金……”

“您的长期存款呢?”

“卖掉了,只留下那笔小数目做生活费。我替但斐纳布置一个屋子,需要一万二千法郎。”

“在您家里吗,但斐纳?”特·雷斯多太太问她的妹妹。

高老头说:“问这个干吗?反正一万二已经花掉了。”

伯爵夫人说:“我猜着了。那是为了特·拉斯蒂涅先生。唉!可怜的但斐纳,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么田地。”

“亲爱的,特·拉斯蒂涅先生不会教情妇破产。”

“谢谢您,但斐纳,想不到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您会这么说,不错,您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爱你的,娜齐,”高老头说,“我们刚才谈到你,她说你真美,她自己不过是漂亮罢了。”

伯爵夫人接着说:“她!那么冷冰冰的,好看?”

“由您说吧,”但斐纳红着脸回答,“可是您怎么对我呢?您不认我这个妹妹,我希望要接触的人家,您都给我断绝了门路,一有机会就和我过不去。我,又没有像您这样把可怜的父亲一千又一千地骗去,把他榨干了,逼他落到这个田地!瞧吧,这是您的成绩,姐姐。我却是尽可能地来看父亲,并没把他撵出门外,等到要用着他的时候再来舐他的手。他为我花掉一万二,事先我完全不知道。我没有乱花钱,您是知道的。并且即使爸爸送东西给我,也是他自愿的,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

“您比我幸福,特·玛塞先生有钱,您肚里明白。您老是像黄金一样吝啬。再会吧,我没有姐妹,也没有……”

高老头喝道:“你闭嘴,娜齐!”

但斐纳回答娜齐:“只有像您这样的姐姐才会跟着别人造我的谣言,您这种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了。您是野兽。”

“孩子们,孩子们,别说了,要不我现在就死在你们前面了。”

特·纽沁根太太接着说:“得啦,娜齐,我原谅您,您遭遇了不幸。可是我不像您这么做人。您对我说这种话,正是在我想拿出勇气帮助您的时候,甚至想走进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从来不肯做的,哪怕为了我自己或者为了……这个总该对得起您九年以来对我的阴损吧?”

父亲说:“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拥抱呀!你们是一对好天使呀!”

“不,不,您松手,”伯爵夫人挣脱父亲的手臂,不让他拥抱,“她对我比我丈夫还狠心。大家还要说她大贤大德呢!”

特·纽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宁可人家说我欠特·玛塞先生的钱,也不愿意承认特·脱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万。”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纳!”

男爵夫人冷冷地回答:“您诬蔑我,我只对您说老实话。”

“但斐纳!您是一个……”

高老头扑上去拉住娜齐,把手掩着她的嘴。

娜齐道:“停!父亲,您今天碰过了什么东西?”

“哟,是的,我忘了,”可怜的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阵,“我不知道你们会来,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兴受这一下抱怨,把女儿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坐下说:

“唉!你们让我的心都碎了。我要死了,孩子们!脑子里好像有团火在烧。你们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你们真是气死我了。但斐纳,娜齐,得了吧,你们俩都有不是。喂,但尔,”他含着眼泪望着男爵夫人,“她要一万两千法郎,咱们来组织这件事吧。你们别这样地干瞅着呀。”

他跪在但斐纳面前,凑着她耳朵说:“让我高兴一下,您向她赔个不是吧,她比您更倒霉是不是?”

父亲的表情痛苦得像疯子和野人,但斐纳吓坏了,说道:“可怜的娜齐,是我错了,来,拥抱我吧……”

高老头道:“啊!这样我心里才好过一些。可是到哪儿去找一万两千法郎呢?也许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亲!不能,不能。”两个女儿围着他喊。

但斐纳说:“您这种念头只有上帝报答您,我们粉身碎骨也补报不了!不是吗,娜齐?”

“再说,可怜的父亲,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娜齐回答。

老人绝望至极,叫道:“那么咱们卖命也不成吗?只要有人救您,娜齐,我肯为他拼命,为他杀人放火。我愿意像伏脱冷一样进苦役监!我……”他忽然停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他扯着头发又道:“什么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儿能偷就好啦。不过要寻到一个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抢银行吧,又要人手又要时间。唉,我应该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说是父亲了!不能了。她来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该死的东西,竟然分文没有。啊!你把钱存了终身年金,你这混蛋,你忘了女儿吗?难道你不爱她们了吗?死吧,像野狗一样的死吧!对啦,我比狗还不如,一条狗也不致干出这种事来!哎哟!我的脑袋烧起来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姐妹俩拦着他,不让他把脑袋往墙上撞。

他号吹啕大哭。欧也纳吓坏了,抓起当初给伏脱冷的借据,上面的印花本来超过原来借款的数目,他改了数字,变成一张一万二的借据,写上高里奥的抬头,拿着走过去。

“您的钱来了,太太,”他把票据递给她,“我正在睡觉,被你们的谈话惊醒了,我才知道我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儿是张票据,您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定还清。”

伯爵夫人拿了票据,一动不动,她脸色发白,浑身哆嗦,气愤到极点,叫道:

“但斐纳,我什么都能原谅您,上帝可以作证!可是这一手哪!呵,您明知道这先生在屋里!您竟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细、我的耻辱、名誉,统统交在他手里!去吧,我不认得您这个人,我恨您,我要好好地收拾您……”她气得说不上话,喉咙都干了。

“哎,他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你的救星啊,”高老头叫着,“来拥抱他,娜齐!瞧,我拥抱他呢,”他说着拼命抱着欧也纳,“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的父亲,还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属。我恨不得变做上帝,把世界丢在你脚下。来,娜齐,来亲他!他不是个凡人,是个天使,真正的天使。”

但斐纳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

特·雷斯多太太说:“疯了!疯了!您呢?”

“孩子们,你们这样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说着,像中了一颗子弹似的往床上倒下,“她们逼死我了!”他对自己说。

欧也纳被这场剧烈的吵闹弄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但斐纳急急忙忙替父亲解开背心。娜齐毫不在意,她的声音、目光、姿势,都带着探问的意味,叫了声欧也纳:“先生——”

他不等她问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决不声张。”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您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是往外跑了。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眼来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您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到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冤枉了人,您对我真像兄弟一样吗?”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一切都忘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暖,娜齐,这张借据能救了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您能不能给签上名字?”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去吧。哦,不!我不能去,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教玛克辛安分些。”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特·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的。”

“她是为了借票签字的事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您可不能不防她一下。”他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的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您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