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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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高老头的死(1)

一、痛并爱着女儿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皮安训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让拉斯蒂涅接他的班。高老头的病情又加重了。

“老头儿活不了两天了,也许都活不到六小时,”医学生道,“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置之不理。还得给他花费点钱做些治疗。咱们替他当看护是不成问题,我可没有钱。他所有的衣袋、柜子,我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志清楚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他什么都没有。你身上有多少?”

“还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我想一定会赢的。”

“可是如果输了怎么办?”

“问他的女婿女儿要。”

皮安训道:“他们不给又该怎么办?眼前最急的还不是钱,而是需要他身上贴的滚热的芥子膏药,要从脚底一直贴到大腿的半中间。他要叫起来,那还有希望。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再说,克利斯朵夫可以帮你的忙。我到药剂师那儿去作个保,赊欠药账。可惜不能送他进我们的医院,照顾得好一些。来,让我告诉你该怎么办;我回来以前,你不可以离开他。”

他们走进老人的屋子,欧也纳看到他的脸变得没有血色,扭成一团,他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是高里奥的脸。

“喂,老爹,您感觉怎么样?”他靠着破床弯下身问。

高里奥眨巴着眼神黯淡的眼睛,仔细地看了看欧也纳,认不得他。大学生受不住了,眼泪直接流了下来。

“皮安训,窗上需不需要挂个帘子?”

“不用。气候的变化已经对他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他要有知冷知热的感觉就好了。可是咱们还得生个火,以便煮个药茶什么的,也好有很多别的用处。等会我叫人送些柴草来对付一下,慢慢再张罗木柴。昨天一昼夜,我把您的柴跟老头儿的泥炭都烧完了。屋里墙壁都在淌水,潮得厉害,现在还没完全烘干呢。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打扫过了,没打扫之前简直像马房,臭得要命,我烧了些松子。”

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儿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他要喝水的话,就给他这个,”医学生指着一把大水壶,“如果他哼哼唧唧地叫,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夫帮着给他来一下……你知道的。万一他兴奋起来说许多话,有点儿精神错乱,就由他去好了。那倒是个好现象,可是你得叫克利斯朵夫上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者是我,我们会来给他做一次灸。今儿早上您睡觉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会诊过一次,来的有迎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圣父医院的主任医师和我们的主任医师。他们认为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须注意病势的进展,也许还能借此弄清科学上的几个要点。有一位说,血浆的压力要是特别加在某个器官上也许会发生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这次老先生一说话,你就要留心听,看是哪一类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还是智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他注意的是物质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是否计算,是否回想过去。总之你想办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病情可能变坏,他会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知觉地死去。这一类的病奇怪得很。倘若在这个地方爆发,”皮安训说着指了指病人的后脑,“说不定有些奇怪的病状:头脑某几个部分的机能恢复,一下子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回流出来,至于再走什么器官,只有解剖了尸体之后才会知道。残废院内有个老人是个痴呆者,溢血跟着脊椎骨走,他还活着,但是痛苦得不得了。”

高老头忽然认出了欧也纳,说道:“她们玩得痛快吗?”

“哦!他只想着他的女儿,”皮安训道,“昨夜他和我重复说了快八百遍了:她们在跳舞呢!她有了买跳舞衣衫的钱。——他叫她们的名字。那声音把我听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纳!我的小但斐纳!娜齐!’真的!简直叫你忍不住地流眼泪。”

“但斐纳,”老人接口说,“在这儿,是不是?我知道的。”

他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看着墙壁和房门。

“我下去叫西尔维准备芥子膏药,”皮安训说,“这是帮他上药的好机会。”

拉斯蒂涅自己一个人陪着老人,坐在床边,眼睁睁看着这张面孔,觉得又害怕又难过。“这个世界上美好的心灵是不会待很久的。确实,伟大的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又狭小浅薄的社会混在一起呢?”

他参加的那个盛会景象突然在脑海中出现,和眼前这个垂死的病人成了鲜明的对比。皮安训突然跑进来大声喊道:“喂,欧也纳,我刚看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马上跑回来了!如果他突然清醒,开口说话了,您把他放倒到一个长条芥子膏药上,用芥末把颈窝到腰部下面一并裹住,再叫人通知我们。”

“亲爱的皮安训!”欧也纳说。

“这是为了科学。”医学生说,他的热心像一个刚开始信宗教的人。

欧也纳说:“那么也就是只有我一个人是因为感情才照顾他的。”

皮安训听了并没有生气,只是说:“你要是看到我早上的样子,估计就不会这么说了。告诉你,朋友,开业的医生眼里只有疾病,而我还看见病人。”

他走了。欧也纳自己一个人陪着病人,害怕病情恶化发作。不长时间之后病情真的恶化了。

“啊!原来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欧也纳。

“您好一点儿了吗?”大学生握着他的手问。

“好点了。刚才我的脑袋好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现在轻松点了。你之前看见过我的女儿吗?她们马上就要来了,知道我的病立刻就会赶来的。以前在西安街,她们照顾我很长时间!天啊!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然后好招呼她们。有个年轻人把我的泥炭全都烧完了。”

欧也纳说:“我听见克利斯朵夫的声音,他来替您搬木柴,给您送来的就是那个年轻人。”

“好吧!可是我该拿什么去买这些呢?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把全部都给了她们。至少那件金线衫很好,您觉得好看吗?(啊!我痛!)克利斯朵夫,谢谢你,上帝会回报你的,孩子,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欧也纳挨着男佣人耳朵说:“我不会让您和西尔维白帮忙的。”

“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的两个女儿告诉你她们要来了?我给你五法郎,你再去一次。就跟她们说我的病情很不好,自己感觉着不好,我在临死前还想再拥抱她们一次,看她们一眼。你就照这样说,但是别太过夸张了,别吓着她们。”

克利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和他使了个眼色,就走了。

“她们确实要来了,”老人接着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但斐纳,如果我死了,她还有娜齐会很伤心!我不想死,因为我不想让她们哭。我的欧也纳,我要是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们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想我会发疯。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对于做父亲的来说纠结程度就等于进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深刻地体会到这种滋味了。我的天堂就是于西安街。唉,假如我真的去了天堂,我的灵魂还会回到她们的身边吗?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情,是真的吗?我现在脑海里仿佛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在于西安街时的样子。她们早上下楼就说:‘爸爸,早上好。’我把她们抱在膝盖上,用尽各种花样逗她们开心,和她们闹。她们跟我亲热好一阵。我们天天一起吃午饭,吃晚饭,总的来说那个时候我是父亲,看着孩子我就高兴。在于西安街,她们不跟我吵架,她们也很懂事,她们很爱我。天啊!为什么她们要长大呢?哎哟!我痛啊,脑袋里在抽筋。孩子们!对不起。我要痛死了,假如不是真的痛,我是不会叫的,你们早就把我训练得不再怕痛了。上帝啊!只要让我握握她们的手,我就不痛了。你猜她们会来吗?克利斯朵夫真是愚蠢极了!我本来该自己去的。他倒能看到她们反倒有福气。你昨天去舞会了,你告诉我她们现在怎么样?她们一定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病,要不她们是不会去跳舞的,可怜的孩子们!我再也不愿意生病了。也许我没生病还能陪着她们呢。她们的财产遇到了危险,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丈夫手里!快把我的病治好吧!噢!我多难过!哟!哟!哟!你一定的把我治好了,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去哪儿挣钱。我要上奥特赛去做淀粉。我很聪明的,一定会赚他几百万。哎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再说话了,好像全身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痛苦的煎熬上。

“她们如果在这儿,我就不会感觉苦了。”

他迷迷糊糊沉睡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来了,拉斯蒂涅以为高老头睡着了,就让佣人高声地报告他送信时的情况。

“我先上伯爵夫人家了,先生,可是没有办法跟她说话,她和她丈夫有着急的事儿。我再三请求,特·雷斯多先生亲自出来和我说:‘高里奥先生是不是快不行了?我有事,但要太太待在家里。等事情结束了,她会去的。’——他似乎有些生气。我刚要出来,太太就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出来,跟我说:‘克利斯朵夫,您就和我父亲说,我跟我丈夫正在商量的事情是有关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去不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说到男爵夫人,是另外一件事儿!我没有见到她,不能和她说话。老妈子说:‘太太今儿早上五点十分才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之前不能叫醒她,要是叫醒了一定会挨骂的。等会她打铃告诉我,我会告诉她的,说她的父亲病重了。我想告诉一件坏的消息,应该不会嫌它迟的。’——我再三请求也没有用。唉,对啊,我也请求见男爵,但是他不在家。”

“一个都不来,”拉斯蒂涅说道,“我给她们写信。”

“一个都不来,”老人坐起来又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觉,她们是不会来的。这我早就猜到了。到临死前我才知道女儿是什么东西!朋友,您千万别结婚,千万别要孩子!您给他们生命,他们却眼睁睁看着您死。您带他们来到世界上,他们却把您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不会来的!我十年前就已经知道了。有时我心里这么想过,只是不敢相信。”

他的眼睛里流出一滴眼泪,却强忍着在眼睛边上,不掉下来。

“唉!假如我有钱,假如我还留着家产,没把财产分给她们,她们一定会来的,会用她们的吻来亲我的脸!我可以住在府邸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都会哭成一团。这一切我都可以得到。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钱能买到一切,包括女儿啊。我的钱去哪儿了?假如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就会来伺候我,照顾我;我可以听到、看到她们。欧也纳,亲爱的,我唯一的孩子,我宁可让人家抛弃,宁可做个倒霉鬼!就连倒霉鬼都有人爱,至少那是真的爱啊!不,假如我有钱,那我就能见到她们了。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都像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她们,她们对我却没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紧紧拉着儿女的缰绳,就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而我却向她们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所作所为,现在已经到了极点。您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是怎么对我奉承体贴的!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她们都好好款待着我: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爸,上那儿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餐具。我和她们的丈夫一起吃饭,他们对我很恭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您问这为什么?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应该被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体贴周到,是为我的钱啊。世界并不美,我看到了并且体会到了,她们让我坐着车子去戏院,我在她们的晚会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我是他们的爸爸,承认我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想法,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睛。我什么都感觉得到,我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些是虚情假意,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像在这儿的饭桌上那么自在,我不会说话。有些人问我女婿:

——那位先生是谁啊?

——他有钱,他是财神。

——啊,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