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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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被遗弃的女人(2)

“没错,就是她。”那位女客回答他说,“自从阿瞿达侯爵结婚以后,她就搬到库尔瑟勒来居住了;这里没有一家高贵的人家接待她,何况她自己也很聪明,不会不知道自己地位的困难,因此她也不想办法见任何人。特·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曾经去过她的家里,她只接待了特·尚皮涅勒先生,也许是因为他们是亲戚的缘故。老鲍赛昂侯爵娶过尚皮涅勒家长房的一位小姐,因此他们家同鲍赛昂家有姻亲关系。虽说特·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族的后裔,但是一个同丈夫分居的女人,我们这儿可是不能接待的,这您是知道我们的。虽说这是一种旧思想,但我们很笨,我们仍然要保持这种旧思想,子爵夫人实在不应该逃到这儿来。因为特·鲍赛昂先生是个高尚文雅、出入宫廷的人,这样的人一定会很讲道理,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个疯子……”特·尼埃耶先生表面上还在听女客说话,实际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的脑子里涌现出千百条想入非非的念头,他的想象力感觉到艳遇正在向他微笑招手,灵魂正在预感到种种无法言说的快乐、惊恐和种种故事,也正在孕育着渺茫的希望。虽然现在还没有人可以为千变万化的幻想提供养料,使它固定下来,但是还能有什么语言能形容这种艳遇的魅力呢?此时他已经魂游天外,心思已经不受控制,能朦胧地草拟出许多难以实现的计划,这些都生产出幸福爱情的萌芽。但是谁又知道这个爱情的萌芽不是已经包含着全部爱情了呢,正如种子包含着艳丽的花朵以及花朵的芬芳和鲜艳的色彩。

特·尼埃耶先生对重要的一点根本就不是很了解,那就是特·鲍赛昂夫人之所以逃避到诺曼底来,就是因为她经历过一件被大多数女人羡慕和谴责的轰动巴黎的情事,特别是因为她的青春和美貌的魅力几乎可以证明发生故事的原因完全是合乎情理的。一切名声都拥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威信,但是这名声从何而来没人会理会。对于女人来说,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就如同古代的家族一样。一个家族可以拿自己的家族内被斩了多少首级作为光荣,同样的,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也可以用幸福的爱情或者悲剧的恋情获得不幸的名声,因此也就变得更加吸引人。她越是叫人怜悯,就越能引起同情。只有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感情和庸俗的意外事件才不会吸引人们的视线,让人们毫不留神。如果我们能够吸引别人的视线,我们就会显得伟大。事实上,只要我们使自己高人一等就会让人看见我们,而群众总是不自觉地对高大的事物产生敬佩的感情,却从不过分追究是人们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变得高人一等的。这时候,加斯东·特·尼埃耶觉得特·鲍塞昂夫人正一步步地吸引着自己,原因就是上述理由对他暗中的影响,也或者是因为他的好奇心,又或者是目前的生活需要有点趣味,总之,原因有一大堆,很难说清楚具体是什么,我们通常只能用“命中注定”四个字来作全面的解释。特·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形象在他眼前突然出现,带着优雅的气质,她就是他的新世界,在她身边一定会产生不安、希望、抗争和胜利。子爵夫人与加斯东每天在这些客厅看见的庸俗妇女不同,她是一个女人,总之,是他在这个冷漠的社会里没有遇见过的一个女人。在这个虚伪冷漠的圈子里,钩心斗角代替了感情,礼貌变成了敷衍,最简单的意见都包含着伤害人的成分,使听的人难受,使说的人也难开口。特·鲍赛昂夫人唤醒了加斯东沉睡在心中的青年时代的梦想和他一直找不到宣泄机会的强烈感情。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加斯东·特·尼埃耶变得心不在焉。他在苦苦思索进入特·鲍赛昂夫人府里的方法,但是这种方法并不存在。一个聪明的女人会猜到一切,如果聪明的女人能够被新奇的或者精美的东西吸引的话,那么那东西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因为她们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在她们身边进行取悦她们的艰苦工作,成与败的机会是相等的。而鲍赛昂夫人就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更何况这位夫人除了感情的遭遇值得骄傲以外,还有她的姓氏给予她的光荣。所以她现在极度孤独的生活,其实仅仅把她同外界社会隔开了最微不足道的一道围墙。这样看来,一个陌生人,无论他出生在什么望族之家,想要进入她的府邸似乎都是不可能的。尽管这样,第二天早上,加斯东还是朝着库尔瑟勒楼房的方向散步去了,而且他在楼房围墙的周围转了好几圈。在他这种年纪,最容易对自己的幻想信以为真,此时他正是受自己幻想的迷惑,穿过墙洞或者越过墙头不停地向里面张望,有时他也仔细地凝视那些开着的百叶窗,或对着紧闭的百叶窗沉思。他希望偶遇一个浪漫的机会,然后把他带到子爵夫人的身边,他只在预估这样的机会能产生的结果,却没有想到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一连几个早上到这儿来散步,都毫无结果;不过,他每来散步一次,那位背负恋爱创伤而离群独居的女人,在他的心里形象就变得更高大一分,而且已经进驻到他的灵魂中。

因此,当加斯东沿着库尔瑟勒楼房的围墙散步的时候,如果他偶然听到了一个笨重的园丁的脚步声,他的心就会因为希望和快乐而激烈地跳动着。

加斯东很想给特·鲍赛昂夫人写封信,但是对一个没有见过面且与他也不认识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何况他同许多充满幻想的青年一样,不怕死,但害怕得不到对方的答复,如果是那样,那就是得到最可怕的蔑视。他现在还无法相信自己,他只要一想到他的第一封情书完全有可能被扔进火里,他就恐惧得战栗起来。他心里有千万种矛盾的思想在斗争着。不过到了最后,在经过种种幻想和各种离奇遭遇的假设之后,他又绞尽脑汁,居然一个可喜、可行的计策被他想到了。当然这种计策只要拼命思索,总是可以在一大堆设想出来的计策中被找到的,不过它却能告诉最天真的女人,一个男子对她的热情关心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与东方诗人的虚构的美妙神话故事相比,社会上的怪现象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间所制造出来的真正障碍,不会比诗人虚构出来的障碍少,而且他们虚构的最荒诞的部分都不会是言过其实的。因此,和童话世界里一样,现实生活中女人也总是属于那个努力来到她身边,而且把她从受煎熬的环境里解救出来的男人。就算最穷苦的游行僧侣爱上了哈里发的女儿,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绝不会比加斯东和特·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远。现在子爵夫人还一点儿也不知道特·尼埃耶先生会在她的周围设一道封锁线,而特·尼埃耶先生的爱情却随着障碍的扩大而愈加深了,并把他所想象的遥远景物所具有的全部美感和魅力,都放在这位他所想象的情人身上了。

加斯东相信自己的灵感,他认为面对面地交谈比任何热情的信件更有说服力,他希望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爱情中可以获得一切。同时,这希望寄托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有一天,他走进特·尚皮涅勒先生的府里,打算利用这位先生的协助来达到他爱情事业的成功。他对特·尚皮涅勒先生说,他有一桩重要的机密事情需要与特·鲍赛昂夫人接洽,但是他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否愿意阅读陌生人写的信,也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相信一位陌生人,因此他只好请侯爵在下一次见到子爵夫人时,询问一下子爵夫人是否肯赏脸接见他。他关照侯爵如果询问受到夫人婉拒就代他严守秘密,同时很巧妙地促使侯爵把他要见子爵夫人的理由完全告诉特·鲍赛昂夫人。

难道他不是一个有身份的正直的人吗?他是不会做失礼或者低级趣味的事的!那位骄傲的侯爵,因为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就完全上了这个青年的爱情外交的当了。爱情使这位青年变现得像一个老资格的大使一样泰然自若,外貌完全不会显露心境。侯爵曾想尽办法意图探明加斯东的秘密,但加斯东露出很为难的样子,用些诺曼底式的回答去应付特·尚皮涅勒先生巧妙的疑问。这位侯爵拥有法兰西骑士的品质,既然问不出来就祝贺他能守口如瓶。

侯爵先生像上了年纪的人愿意为标致的女人效劳那样的热心,马上就奔到库尔瑟勒去了。特·鲍赛昂子爵夫人处在目前的环境下,这种传递消息的办法本质上就会刺激她的好奇心。因此,尽管她已经在记忆里详尽搜索,确定找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引导特·尼埃耶先生到她家里来,可她还是谨慎小心地查问特·尼埃耶先生的社会地位,得知特·尼埃耶先生的身份以后,她感觉接见他并不会有什么不便的地方。不过她开始还是谨慎地拒绝了;然后她又同特·尚皮涅勒先生讨论合适不合适接见的问题,不断地询问他,尽力想探明他是否知道这次来访的目的。不过,最后她还是改变了最初拒绝的决定。因为与侯爵的讨论以及侯爵先生装模作样地严守秘密的态度,都强烈地刺激了她的好奇心。

因为不想被人笑话,特·尚皮涅勒先生只好装出自己知道内中底细但要严守秘密的样子,还硬说子爵夫人一定十分清楚这次来访的目的。只是她经过真心诚意地思索,的确是毫无头绪。特·鲍赛昂夫人想象着加斯东同许多他不认识的人有种种联系,简直在种种荒谬的设想中晕头转向了,她甚至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见过特·尼埃耶先生。看来哪怕是最真诚或者最美妙的情书也不会产生和这个哑谜相同的效果了,特·鲍赛昂夫人好几次都不得不花费精力去猜测这个哑谜。

加斯东得知他可以会见子爵夫人以后,一方面十分高兴他能够这么快就得到他所热烈期待着的幸福,另一方面又为很快就要结束他的奸计而大大地局促不安。

“算了!去见她,”他一边穿衣服,一边不住地对自己说,“去见她,就这样!”

在跨进库尔瑟勒的大门时,加斯东还在希望能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他自己出的难题。有一种人总是勇往直前,哪怕到了最后关头,面对危险,他们都能急中生智,找到克服危险的力量。此时的加斯东就是那种相信急中生智的人,他特别留心自己的打扮,像许多年轻人一样,以为一条环形卷发放置得不好,都会影响他的成败,而不知道在青春时代年轻的一切都具有迷人的魅力。他也不会知道像特·鲍赛昂这种优秀的女人,只有心灵的优美和高尚的品格才能使她着迷,而其他的东西,她们是不会在意的。因为只有高尚的品格才能够满足她们的虚荣心,让她们借此指望产生伟大的爱情,而这似乎才能满足她们心灵上的要求;聪明才智也能使她们高兴,这与她们灵巧的天性相适应,这样她们就认为自己被人理解了。世界上的所有女人,除了要求心里高兴,要求被人理解和被人爱恋,那还会要求些什么呢?不过也只有有过无数人生经历的人,才能在第一次会他时,猜得出不修边幅和假作痴呆原来是高级的取悦手段。

不过,等到我们变得相当狡猾,能够充当能干的政治家时,我们也就年事太高,无从利用这样宝贵的经验了。这一边,加斯东不相信自己的聪明才智,要借重服装去增加吸引力;那一边,特·鲍赛昂夫人也本能地在精心地打扮自己,她边整理她的头发边说:

“我可不愿意人家看见我就害怕。”

特·尼埃耶先生拥有一种天然的、独特的气质,无论是在精神上,肉体上,还是在举止态度上,都使得平常的姿态和想法变得饶有风趣,可以任凭他随便说什么或随便做什么。他教养得体、目光敏锐、外表出众且活泼好动,就如他那易受感动的灵魂一般。在他炯炯有神的眼神里,隐藏着热情和温存,他善良的心也并不否定这两种特点。因此,他凭借坦率的天性和热烈的想象力,满怀决心地走进库尔瑟勒楼房。他越过一个按英国花园布局的大院,到达客厅里,尽管爱情使他胆大包天,等一个男仆询问他的姓名,走了出去,又再回来给他引进的时候,他的心还是禁不住猛烈地跳动起来。

仆人通报他的名字:“特·尼埃耶男爵。”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但是表情显得相当高兴,这是很难做到的事,特别是走进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那其实比走进有二十个女人的客厅还要难。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了,壁炉里还熊熊地烧着火,炉台上放着两座多枝烛台,烛火放射出柔和的光线。他看见壁炉角上有一张新式的高靠背安乐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座位很低,可以使她的脑袋做出种种娇媚优雅的姿势,有时低下来,有时倾斜,有时又弱不禁风地仰起来,仿佛在抬起一个重担;同时她也可以屈着脚,把脚伸出来,或者干脆缩进去,藏在黑袍子的长褶皱下面。子爵夫人见他进来,就想把她正阅读的一本书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可是,由于她同时回过头来看特·尼埃耶先生,那本书没有放稳,跌下来落在圆桌和安乐椅之间的地上。不过,她对这件小事故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把身子稍抬高一点儿,微微颔首来回敬男爵向她的致意,只是她的动作几乎都叫人觉察不出来,因为她的身体仍旧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几乎没有离座。她先弯下身子,把身体向前倾,很快速地拨动一下炉火;然后又弯下腰来,拾起一只手套,很随意地戴在左手上,接着又去拾另一只,可是她马上把眼神收敛了起来,右手向一把椅子指了指,仿佛是请加斯东坐下来;这只白得几乎透明的纤细的右手,没有戴戒指,五指尖尖,粉红色的指甲修成完美的椭圆形。客人落座以后,她向他转过头来,做了一个询问和讨好的姿态,这姿态的微妙之处,并非语言所能形容,这是一种善意的动作,属于那种干脆利落但又十分优雅的姿态,是通过早期的教育和长期习惯于趣味高雅的事物所形成的。这一连串的动作在顷刻之间迅速地完成了,既不显得生硬又不觉得唐突,表示一个美貌妇女既关心又不十分理睬的神气,再点缀上上流社会的贵族风度,这可让加斯东着了迷了。特·鲍赛昂夫人和他流放到诺曼底边远地区这两个月的时间所交往的那些木头人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这简直是把他梦中的诗境,化为人间的现实,因此他无法把她的完美同他以前崇拜过的任何女人相比。这所客厅的各处桌上都乱放着十分珍贵的小玩意儿,家具摆设同巴黎圣日耳曼郊区的客厅一模一样,他走进这所客厅坐在这个夫人面前,看见那许多的书籍和鲜花,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巴黎。他的脚正踏着一张真正的巴黎地毯,他见到的是巴黎女郎的杰出典范,他看到她的体态纤弱,她的婀娜多姿,她对衣着的漫不经心,外省妇女却被刻意追求的打扮给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