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4901100000059

第59章 被遗弃的女人(4)

“不要那样说,”她严肃地说,“你不明白,若是我处的不是目前的环境,我会很高兴地接待您的。现在我同您说话不转弯抹角了,我全对您说了吧,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接待您,为什么我不应该再同您见面了。我相信您有一副伟大的心胸,不会没有感觉到,只要我被那些人怀疑又犯了一次错误,那么我在所有的人眼里就会变成一个卑鄙的、庸俗的女人,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而只有再过一种纯洁无瑕的生活才能突出我的性格。我有极强的自尊心,只有设法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才能继续留在社会里,我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因为我的婚姻而受尽了法律的害,又因为爱情而受尽了男人的害。如果我不设法保持我现在的地位,那我就要去承受那些横加在我身上的责任,那时我也会看不起我自己的。我没有那种最高的社会道德,这种社会道德叫女人把自己送给一个她所不爱的男人。我不顾法律的束缚,打破了婚姻的枷锁,这是罪孽,这是罪恶,随便怎么说都可以;不过,对我来说,不这样做就等于死亡,而我却不想活着像死了一样。若是我有孩子,或许我会找到一种力量去忍受礼教所强加给我的婚姻的痛苦。可是,当我们还是十八岁的可怜姑娘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人们要叫我们去干什么。我违背过社会的准则,社会惩罚了我,我们彼此谁也不亏欠谁。我追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福不是人类的天性吗?我那时年轻貌美……我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同他的外表一样多情的男子。曾经有一阵子我被他热烈地爱过!……”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会儿。

“我以为,”她继续说,“一个男子绝对不该遗弃一个像我当时处境的女人。但是我确实被遗弃了,那男子不喜欢我了。不错,我肯定是违反了自然规律:我太钟情了,太痴心了,或者要求太高了,我也不知道到底以内哪一种情形。不幸的遭遇擦亮了我的眼睛。我在很长时间内当过原告,现在我不得不屈服,来当唯一的犯人。因此我牺牲我自己去宽恕了那个原本认为应该被控诉的男人。我不够机灵,没有抓住他;命运已经狠狠地惩罚过我的蠢笨了。我只知道爱。但是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还能想到自己吗?因此该我当暴君的时候,我却当了奴隶。将来认识我的人会责怪我,可他们也会敬重我。我所遭受的痛苦教会了我绝对不要再去冒被遗弃的危险。我现在都想不到这件事发生一个星期以后我是怎么活下去的,因为要忍受惨变以后头几天的痛苦真的是太难了,那是女人一生中最可怕的变故。一个女人要单独居住三年以上,才能有我现在这样谈论这痛苦的遭遇的勇气。通常情况,极度痛苦的结果就是死亡,这么说来,先生,我的结局就是一个没有坟墓的死亡罢了。啊!我遭受了多少痛苦啊!”

鲍赛昂夫人抬起她那漂亮的眼睛,仰望着墙上的装饰,显然,那些不应该让陌生人听见的心事她是经常向它倾诉的。

每当女人们不敢正视她们的对话人时,装饰也是最温柔、最驯服、最百依百顺地倾听她们秘密的知心人了。妇女闺房里的装饰就仿佛是专设的机构——我们甚至可以戏称它是缺少一个神甫的忏悔所。此时这情形,特·鲍赛昂夫人言语清晰、容貌秀美,如果不怕过分夸奖的话,还可以说她是充满风情的。她对自己给予了正确的评价,又在自己和爱情之间设置了最难以逾越的障碍,这样一来,她反而刺激了男人的一切情绪;而且她把靶子举得越高,靶子就越加引人注目。最后她低下头来,注视着加斯东,此前,她还特意消除了痛苦的回忆留在她眼睛里的过分感人的表情。

“您认可我应该冷淡和孤独了吗?”她用平静的语调对他说。

此时的特·尼埃耶先生觉得内心有股强烈的冲动,他真想跪倒在这个无论是理智行为还是荒唐行为各方面都十分崇高的女人面前,但是他又害怕他这种行为会被她窃笑;于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狂热和冲动。他既害怕他的想法不能够清楚地表达,又害怕他的话遭到可怕的拒绝或者嘲讽,这种对嘲讽的恐惧足以使最热烈的心灵都冰冷下来。现在他在感情冲动的时候对最热烈的感情加以抑制,产生的反应就是深沉的痛苦,这种痛苦是羞怯的人和野心家所常常尝到的,因为他们会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经常被迫咽下他们的欲望。但是,他仍然得打破缄默,用颤抖的声音说:

“夫人,我将要做一件我平生最激动的事,请您允许吧,我要向您坦白您使我体会到的一切。您使我的心胸变得崇高伟大!我感觉得到我的内心有一股冲动,那就是用我的一生来使您忘却您的痛苦,让我来代替那些憎恨过您或者伤害过您的人而爱您。只是我现在吐露的心声太突然,今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这种吐露是正当的,我应该……”

“够了,先生,”特·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个人都走得太远了。我的本意只不过是希望把我不得不表示的拒绝不要说得那么生硬无情,而且也是向您解释我拒绝您的惨痛理由罢了,我并不是希望别人来恭维我。卖弄风情只有幸运的妇人做才合适。听我的劝告,让我们继续做陌生人吧。将来您自然就会懂得,终有一天要拆散的结合,还是不结合才是最好的。”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额头又皱了起来,马上恢复了外表的贞洁:

“一女人如果不能在一生中每个阶段都跟随她所爱的男人,”她又说,“她会是多么的痛苦啊!更何况,如果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那这深切的悲痛就肯定会在这个男人的心里也引起可怕的反应。这岂不是对双方都有害处吗?”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微笑着站了起来。使得她的客人也站了起来。

“您没有想到来我这里是来听说教的吧?”

这时候,加斯东已经感觉到自己同这个卓越的女人之间的距离比初接触时更远了。他认为刚才交谈的美妙时刻之所以迷人,完全是因为这个女主人喜欢展示自己的聪明而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冷地向子爵夫人行了一个礼,绝望地走了出去。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加斯东在拼命地思考一种可以出其不意地发现女人真正性格的方法,这个女人既软又硬,真像发条一样;因为他看见了这个性格的各种不同阶段的变化,所以他没法对她确立一个真正的判断。接着她嗓音的各种声调又在他的耳朵里响起来了,她的行为举止、容貌神情、顾盼生辉的双眼,都在他的回忆里增加了魅力,叫他越想越爱。在他的脑海里,鲍赛昂夫人的俊美容貌在黑暗中光芒四射,他记忆中的印象重新在他的心中觉醒,一个印象带出了另一个,接连不断,再一次诱惑着他,甚至把他开头没有注意到的女性美和心灵美都向他展示出来了。他陷入了飘忽不定的遐想中,最清晰的思想也在遐想中打起架来了,互相冲突,使灵魂在短期内变得十分狂躁。就像那一类疯狂的抒情诗的秘密,就必须是这种年轻人才能理解和揭示,心灵就在这种抒情诗里受到最正确和最疯狂思想的不断袭击,而且屈服于最后一种思想的袭击,这种思想受一种不可知力量的摆布,要么是充满希望的思想要么就是充满绝望的思想。一个二十三岁的男子心理几乎总是被自卑的情绪控制着的,仅仅是年青姑娘的羞怯和慌乱都能使他不安,他害怕自己的爱情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他看见的全都是困难,因此自己就害怕起来,他会因为害怕自己不能取悦对方而发抖,当然如果他不是爱得那么厉害,他的胆子会更大些;他越体会到幸福的价值,就越不相信他的爱人会轻易赐给他幸福;而且,他还会因为过分地陶醉在他的快乐中,而害怕不能反过来给对方快乐;如果他地崇拜专横成性的偶像,那他就只好远远地和秘密地热爱她了,万一对方猜不出他的心思,他的爱情就只有死亡了。

这种在年轻人心里夭折的爱情,往往会留在那里发出幻想的光辉。又有哪个男人没有若干这类初恋的回忆呢?这些回忆到了后来就会越变越美好,最后竟呈现出十全十美的幸福形象。这些回忆宛如夭折的孩子,在父母的心里只记得孩子的美好了。特·尼埃耶先生从库尔瑟勒回来以后,就饱受了包含各种过激决心的情绪的折磨。特·鲍赛昂夫人已经变成了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宁愿死也不能在没有她的环境下活着。他还相当年轻,经受不住一个十足的美人对幼稚而多情的心灵所施展的残酷的迷惑,因此他不得不度过一个无法平静的夜晚,年轻人在这种夜晚里往往从幸福想到自杀,又从自杀想到幸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把整个幸福一生的跌宕起伏都享受尽了,才筋疲力尽地睡去。而这样的夜晚注定都要带来不幸的,其中可能发生的最大的不幸就是醒过来以后变成了一个哲学家。特·尼埃耶先生真正地陷入恋爱中了,他睡不着,就爬起来一连写了好几封信,但是没有一封能让他满意,于是他把信又全都烧掉了。

第二天,他又沿着库尔瑟勒的小围墙散步,只不过他因为害怕被子爵夫人看见,这一次改在了黄昏时分。这种时候,他心中怀有的感情是非常神秘的,这种神秘必须是年轻人,或者是同他处在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其中无声的快乐和那些怪诞之处;而这一切如果让相当幸运的人看,他们就只会耸耸肩膀了,因为这些人永远只看到生活的实际方面。加斯东在几番痛苦的犹豫之后,写了一封长信给特·鲍赛昂夫人,这封信可以被称之为痴情男女运用陈词滥调写情书的典范,可以用来比拟孩子们在父母的生日期间偷偷地画来送给父母的图画,除了接受的人以外,谁都不会喜欢这个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在我的心灵,我的灵魂,乃至我的整个身体上,您都有那么大的威力,使得我的命运已经完全掌握在您的手中。请您大发慈悲继续读下去吧,不要把我的信扔进火里。我开头的那句话并不是在庸俗地发誓,也不是为了利己而做的表白,那是我说出的一个正常的事实而已,如果您看出来这一点的话,也许您就会原谅我写出这句话来了。我对您没有过分的请求,因为我的自卑所以我一定会对您俯首帖耳,我的一生要靠您来决定了,这一切能否会让您感动呢?夫人,在我这种年龄阶段,我完全不懂得如何去取悦一个女人,如何才能诱惑她,我所知道的只有爱,我只知道在我的心中对她有极度兴奋的爱慕。是您让我尝到了无边快乐,把我无法抗拒地吸引到您身边来;我带着全部私心来想念您,这种私心可以把我们拉到普遍认为是生命热能产生的地方。我十分清楚我配不上您。真的,我年轻、无知而且胆怯,我在听您说话和看您行动时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而我觉得我能给您带来的幸福不及您带给我的千分之一。对我来说,您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想象不出没有您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决心离开法国,拿我的生命作赌注,一直到我赌输为止吧,把我的生命毁灭在印度、非洲或是其他什么地方,直到我从事的不可能成功的事业终止吧。难道我不该用无边无际的东西去同无穷无尽的爱情作斗争吗?可是,只要您给我任何一点儿希望,不必让我得到您的爱,只要得到您的友谊,我就会留下来。请您允许我可以时常在您的身边度过几个钟头,就跟上一次我意外享受到的那样。如果您要求,就是次数少一些也可以。倘若这期间我说一句过分热情的话,您都可以剥夺我这样幸福的权利。就算这是脆弱的幸福,即使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的血液沸腾起来。我这样一再请求您接受一笔只对我一个人有利的交易,会不会是我过分滥用了您的慷慨大方呢?您曾经对社会作出过很大的牺牲,我想您一定可以向社会表明,我在您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您多聪明多骄傲啊!您有什么必要害怕呢?现在,我渴望可以向您敞开我的心扉,以便向您说明我的微小要求并没有隐藏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我仍希望与您分享我埋藏在灵魂深处的感情,我就不会这样一边请求您给我以友谊,一边又告诉您我对您的爱情是无边的。是的,您把我看做是您身边的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我能在您身边就行。如果您拒绝我,当然您完全有权利这样做,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我马上就会走。如果将来真的有别的女人进入我的生命里的话,那就是您做得对了;可是,如果我因忠于我的爱情而死,那么您会懊悔吗?我还真希望能使您懊悔,因为这个希望可以减轻我的痛苦,这就是我因为您不理解我的全部的心而作的报复……”

加斯东·特·尼埃耶给特·鲍赛昂夫人送去他的第一份悲哀的情书以后,要想理解他受到了怎样痛苦的折磨,就必须要完全熟悉青年时期会面临的任何一种超级灾难,还必须得充分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他又仿佛看见了子爵夫人冰冷冷的容貌和满脸嘲弄的神色,她会拿他的爱情来打趣,与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一样。他真想把他的信取回来,他觉得自己的信实在是荒唐可笑。

他的心里痛苦万分,他努力让自己尽可能地不去想它,不产生任何感觉;但是他还是想了,仍然感觉着了,仍然痛苦得很。他的心中又涌现出许多佳句,比起他信里生硬的句子,那些该死的过分推敲的句子,矫揉造作的、自命不凡的句子,真不知要好过多少倍,也更能感动人;而且他的标点符号简直错得一塌糊涂,信也写得歪歪扭扭。如果他现在是三十岁,他一定会设法麻醉自己,但是现在这个还很天真的青年既不知道有鸦片烟这种仙药,也不懂得采取极端文明的各种手段麻痹自己。

此时他的身边也没有那种能帮他摆脱痛苦的巴黎朋友。他们会及时给你送过来一瓶香槟酒,而且对你说:“勿悲伤,诗人!”或者干脆把你拉去狂饮一顿,以减轻你忐忑不安地等待的痛苦。他们就是那种最好不过的朋友,每当你手头富裕的时候他们总是不名一文,你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了温泉疗养,你要向他们借钱的时候他们总会恰好在赌博中输光了最后一文钱,同时总会有一匹劣马要卖给你;总之,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就是他们这样的,随时准备好与你一起启程,沿着陡峭的斜坡走下去,在斜坡上消耗时间、精力和生命!

经过忐忑不安的等待,加斯东最后终于从雅克那里收到了一封回信。这是一封写在一小张羊皮纸上的信,上面盖有香喷喷的封蜡,印记是勃艮第家族的家徽,香到简直可以嗅出美人的香味。

他马上跑回房间,关上房门,把这封回信念了又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