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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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苏城舞会(5)

舞厅的四周摆着粗木椅子,爱米莉小姐的家人就坐在这些椅子中,而她则在家人圈子的外围,随着眼前人群活动的画幅,她就像是在展览会上一样,或起身,或向前,一切都很随意,她能毫无忌惮地举起单片眼镜对准一个只离她两步远的人,仔细地端详,就像看一幅头像或风俗画一样,要找出加以褒贬的特殊之处。不过,她的目光在这幅巨大的活动画面面前掠过的时候,突然一张面孔把她给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个人就仿佛是被人特意地安排在画面的一角,居于最显眼的位置,与其余的部分根本不成比例地存在一样。那个轻轻靠在一根亭柱边的陌生男子,正双臂交叉,身子微微前倾,独自在那儿冥想,就好像他摆好了姿势是让画家给他画像似的;虽然他神态高傲,风姿俊颜,却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成分;他虽然把头略微偏向了右侧,只露出面部的四分之三,做出类似亚历山大、拜伦或者其他什么伟人的姿态,却丝毫没有想要引人注目的意味。此时,他的眼睛正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情思。他拥有类似阿波罗那样的优美的体型,身材颀长飘逸;他拥有一头饱满的黝黑的头发,在天庭上自然地卷曲着,显得格外俊俏。他的服装质地精良,崭新的羊皮手套显然是上等质地,脚下的爱尔兰皮靴也显得十分精巧,这些特·封丹纳小姐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不像禁卫军的旧日的下级军官,或者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样,在身上挂满了无聊的装饰品,他仅仅用一条黑飘带系在做工精细的背心上,另一端系着他的单片眼镜。他的黄褐色的脸庞,显得非常有个性而且刚毅,并且总是微露忧郁和深情;他的睫毛那么长,那么弯曲,简直把眼睛都要遮住了,连眼光极高的爱米莉也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睫毛;他的一张似乎总含着笑意的嘴,那富于表达感情的嘴唇仿佛随时都要往上翘起,然而这种感情不是发自心中的欢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风采。看样子,他的头脑一定有无限的憧憬,他的举止必定气度不凡,谁都不敢贸然下定论说:“他是个风流少年!”或者说:“他是个美男子!”谁都想同他结识。就是眼光最毒辣的人看到这个陌生青年,也不能否认他是才华出众的人。只是不知道他出于什么考虑,才来到这乡间舞会的呢?

不过,爱米莉只用了片刻时间,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观察。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被严格地审视一番之后,便成了爱米莉私下中意的人。“他准是贵族院议员!”爱米莉并没有这样想;她是这样思忖的:“啊!他要是贵族,就应该当贵族院议员……”她还没等想完,就霍然起身,朝那根亭柱走过去了。当中将的二哥随即跟上了她。特·封丹纳小姐表面上似乎是在观看场中正在进行的欢快的四对舞,实际上却是想使用女人惯用的伎俩,一边朝陌生男子靠过去,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他,想把这青年男子的一举一动观察得清清楚楚。谁知,陌生男子见她走近,就礼貌地闪开了身,把位置让给了这两位新来的人,而他自己则靠到另一根亭柱上去了。但是,爱米莉对这陌生人的礼貌,可是不领情,反倒像是对她失礼了一样恼火。于是,她不顾场合,故意提高嗓门同哥哥聊了起来,她不只是提高了音量,还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摆着各种吸引人的妩媚手势,并且毫无来由地格格大笑,但是这一切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并不是想让她的哥哥开心,而是想要招引那位稳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她的这些伎俩都失败了,那位稳重的陌生人仍然没有注意他,特·封丹纳小姐顺着那位陌生人的视线望去,才发现了他对周围的一切漠不关心的原因。

爱米莉面前的舞池中,有一个正在跳四对舞的面色苍白的少女,她就像吉洛德的名作《奥赛安迎接法国勇士图》里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猜想,这准是一位最近才住到附近乡间的英国贵妇。少女的舞伴是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双手红扑扑的,穿一件蓝色的上衣、麻布的裤子,脚穿一双白鞋。从这少年的打扮就可以看车,这位少女是个舞迷,她真是喜欢跳舞,而不挑拣舞伴。别看她身材娇弱,舞步却很轻快,不过,此时她的脸色也渐渐添了生气,雪白的两腮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特·封丹纳小姐又靠近了舞池一点儿,想等这位陌生的少女跳回原位时,好趁机细细端详端详她。此时,那位陌生的男子走近了舞池,俯身过去,对正在跳舞的美丽少女说了一句:

“克拉拉,好孩子,别再跳了。”

他的话虽然有点专断,但是语气很轻。不过爱米莉在一旁有心地聆听着,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撅了撅小嘴,显然是不大情愿,不过她很快又点了点头表示顺从,接着对陌生男子嫣然一笑。等四对舞跳完,陌生男子拿了一条开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扶着她坐到了背风的地方,表现得就像情人那样体贴。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起身,最后绕亭子转了一转,和要离去的人们一样。特·封丹纳小姐一见,就借口说要看看花园的景色,也跟了过去。她的哥哥故意装作没有看出她的心思,也跟着她随便走。爱米莉最后发现,那漂亮的一对儿登上了一辆非常华丽的由一个身穿号服的骑马仆人看管的双人马车。那个陌生的男子坐在车上,拉齐了两条缰绳,从座位上随意地向人群中看了一眼,这一眼,他看见了爱米莉,马车走动以后,他又接连回过头,望了她几眼。这倒叫爱米莉终于感觉出来真的不虚此行。随着陌生男子的眼神,陌生少女也跟着回头瞧了瞧,她是嫉妒了吗?

爱米莉的哥哥看见这对年轻人走远了,趁机对妹妹说:“想必花园看得差不多了吧,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爱米莉答道,又接着问道,“依您来看,那姑娘是达德莱夫人的亲戚吗?”

特·封丹纳男爵想了想,说:“那个姑娘,恐怕不是。似乎达德莱夫人府上倒是有个男亲戚。”

舞会的第二天开始,爱米莉就常说早晨骑马溜达,对她的身体很有好处,于是她要骑马去游玩。就这样,她的老舅公和哥哥也不知不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早晨时常陪她一起出去骑马。特·封丹纳小姐的兴致似乎很高,尤其喜欢在达德莱夫人居住的村子周围徘徊,她以为在这里就能碰到那个陌生男子,结果却一无所获。后来的苏城舞会,她又多次去参加,不过也没有见到她的意中人。那个英国青年出现的目的仿佛就是要印证并美化她的梦想,所以才从天而降一般地出现,又奇迹般地消失了。特·封丹纳小姐这样暗中寻找的行为,在当时是非常独特、非常大胆的举动。本来,一个少女萌生了爱情,越碰到阻碍就会越要争取,可特·封丹纳小姐一度却几乎断绝了念头,几乎想放弃了。因为她认为,就算每天这样在夏特奈村的周围转悠,也可能不会再遇见那位素不相识的青年男子了。因为,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陌生男子叫美丽的少女克拉拉,这说明他们不是英国人,显而易见,那个所谓的外国人,并不住在花红柳绿、满园飘香的夏特奈。

因为近来的天气很好,舅公有些日子没犯他的风湿痛病了,一天傍晚,爱米莉便约了他一起骑马溜达。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大名鼎鼎的达德莱夫人,那位名气很响亮的外国贵妇坐在一辆敞篷马车里,身边陪伴她的是她的亲戚特·王德耐斯先生。爱米莉看准了这位特·王德耐斯先生的长相,显然,她从前的推测都是错的,一时间所有的期望都化为了乌有,像泡沫一样消失了。特·封丹纳小姐像所有期待落空的女子一样,心中顿生恼恨,猛然掉转马头,飞也似的跑开了,把她的舅公远远地撇在了身后。

“唉!现在的青年人真的是和过去的不同了;要不然就是我老了,没法理解他们这些年轻人的心思了。”老海军军官一边策马,一边思忖,正当他被爱米莉弄得晕头转向时,他又看见了她反常的反应:爱米莉现在又挽着马,缓缓地走起来了,就像是巴黎街头巡逻的骑警那样。老海军军官看她那架势,猜想:“她是要捉弄那个老实厚道的市民吧?瞧那老实人,简直是一个苦吟的诗人,手里似乎还拿本小册子。哎呀!那个青年人,不正是我们要找的人吗?我简直就是个傻瓜呀!”想到此处,老海军军官便按辔徐行,悄悄地走近了外孙女儿。

虽然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已经年近古稀,但他也是位久经情场的老手了。从一七七一年起的数年间,这位海军少将就经历了许多的风流艳事,对于外孙女的所遇之人,自然一眼就能辨认出他就是爱米莉在苏城舞会上遇到的那个陌生青年。这真是巧妙的邂逅啊!尽管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已经年迈,他的灰眼睛已经昏花,尽管爱米莉表面假装不动声色,但他仍能看出外孙女儿的内心激动万分。你瞧,爱米莉那双锐利的眼睛,不正呆呆地凝望着前边安闲散步的那个陌生人吗?

“一定错不了!”老海军军官想着,“爱米莉追随那个年轻人,就像一条商船在追逐一条海盗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人家扬长而去,却还不知道自己爱的是什么人,是平民呢还是贵族。看来这些年轻姑娘的身边呀,还是少不了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

想到这儿,老海军军官猛一策马,把他外孙女儿的马也带动跑了起来。从外孙女儿和那青年中间,急冲过去,使得那个没有准备的年轻人纵身跳到了路边的草坡上。

老伯爵见状立刻勒住马,然后大喊了一声:

“您不会让开点儿吗?”

“哦!抱歉,先生,”陌生人答道,“不过,没想到,您差点把我撞倒,还得要我来道歉。”

海军少将阴阳怪气地说:“哼!朋友,说下去呀!”口气里还含着讥笑侮辱的意味。他边说边扬起鞭子假装要抽马,结果鞭子却擦了一下那青年的肩膀。

接着,他又说道:“爱争辩的自由派市民,爱争辩就该聪明点儿。”

听到这句奚落的话,那本来正往路边草坡上走的青年,立即停住了脚步,叉起双臂,激动地回答:

“先生,看您满头白发,想不到还有兴致找人决斗。”

“满头白发?”特·甘尔迦罗埃伯爵高声打断年轻人的话,“信口胡言!我这头发刚刚灰白。”

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场口角就变得十分激烈了。那年轻人本来还竭力克制,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边,在一旁看着的爱米莉已经惴惴不安了,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见到外孙女儿这个样子,赶快走到年轻人的跟前,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并关照对手不要在他看护的少女面前争吵。年轻男子听后笑了笑,当即将一张名片递给了老海军少将,还特意补充他住在舍佛勒兹的一座乡间别墅,并用手指了指,然后就匆匆离去了。

青年走了以后,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急忙迎上去,对爱米莉说:“我的孩子,你也太冒失了,连自己的马都牵不住,差点把那小子撞伤,害得我给你打圆场,险些丢了面子。如果当时你过来和他说就好啦,就算把他的胳膊撞断了,只要有你一句客气话、一个媚眼,事情就能解决。如果你不放肆无礼,说出来的话就特别动人!”

“喛!亲爱的舅公,闯祸的不是我的马,而是您的马呀。看来,您真是不能再骑马了,去年还不是这样的呢。不过也算了,只是区区小事……”

“嘿!嘿!区区小事?对你舅公无礼,难道都是区区小事?”

可是,爱米莉似乎没有听见舅公的抱怨,只是轻轻地问舅公:“那个年轻人怎么样,受伤没有?难道不用上前去问问吗?瞧呀,舅公,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没事儿,刚才还跑呢。哼!刚才,我狠狠地把他教训了一顿。”

“哎呀!我算是领教您了,舅公。”

“站住!”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说着就拉住了爱米莉的马缰绳,“我的外孙女儿,一个买卖人,何必向他讨好呢?能被一位美丽的姑娘撞倒,或者被我们‘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司令撞倒,还算是他有福气呢!”

“您怎么知道他是平民呢?亲爱的舅公,看他的举止,多高雅啊!”

“现如今,有谁的举止不是高雅的?我的外孙女儿。”

“舅公,肯定是您猜错了,在沙龙里养成的高雅举动,不是人人都具备的。我敢和您打赌,那青年肯定是贵族。”

“刚才那么短的时间,你哪儿来得及观察他?”

“这可不是我头一次见到他了。”

“你这也不是头一次寻找他了。”老海军军官笑着回敬爱米莉一句。

爱米莉的脸刷地就红了。

特·甘尔迦罗埃伯爵看着她窘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亲爱的爱米莉,你是知道的,我爱你就像爱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因为,出身高贵的人所应该有的高傲的气质,一家人之中,我只能在你的身上看得出来。天晓得!这样美好的原则,信奉的人竟寥寥无几了,谁料想得到呢?我的外孙女儿,看得出来,你对那个贵族青年是有意思的,好吧,那就让我做你的心腹吧,我的宝贝儿。不过,如果咱们踏上的船挂的是假旗号,就会遭到家里人的奚落。你肯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所以说,我的外孙女儿,让我来帮你吧。只要咱们都守口如瓶,我向你保证,我肯定会把他领到咱们的客厅里去。”

“你什么时候去啊,舅公?”

“明天。”

“亲爱的舅公,那样的话,我不用承担什么义务吧?”

“没有任何义务需要你承担,你尽可以攻击他,针对他,假如你高兴的话,你也可以当他是一条旧船,让他在一旁受冷落。反正他也不是头一个受这种待遇的了,对不对呀,爱米莉?”

“您真好,舅公!”

一回到客厅,老海军便从兜里悄悄掏出那张名片,戴上了老花镜,仔细分辨上面的名字:“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桑梯埃街。”

这回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放心了,他对爱米莉说:“亲爱的外孙女儿,你放心好了,尽管向他投渔叉吧,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从他的名字看,他的出身门第,应该和咱们的一样古老。就算他现在不是贵族院议员,迟早也会当上的。”

“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的情况?”

“哦,这可是我的秘密。”

“这么说,您知道他的姓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