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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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苏城舞会(9)

然而,这对情人却各不相让。接近凌晨两点钟的时候,在宽大的长廊里,像饭馆那样排好了餐桌,餐桌上摆满了夜宵。是一个小团体的人都可以坐在一起,而这对有情人也总能碰巧遇到,特·封丹纳小姐所在的桌子,正好与马克西米连的紧挨着,那张桌子旁坐满了贵宾。一群像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一样风度翩翩、相貌俊美的青年男女聚在一处,自然话就多起来了。爱米莉就仔细倾听着邻桌人的谈话。同那位年轻的商人龙格维尔谈话的,是一位漂亮的那不勒斯的公爵夫人,她明眸善睐,皮肤像软缎一般光滑。看到龙格维尔故意对公爵夫人表示亲近,爱米莉格外地伤心,因为今天晚上,她对这个她爱恋着的情人的情意,比以往增加了二十倍。

公爵夫人娇声媚气地说:“先生,是的,在我们国家,为了真正的爱情,我们会牺牲一切。”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钟情,”马克西米连一边说一边用火辣辣的目光看着爱米莉,“她们充满了虚荣心。”

爱米莉突然接过话头:“先生,侮辱自己的祖国,你不觉得是一种丑行吗?忠于祖国,是世界各国人民的美德。”

公爵夫人突然问道:“小姐,您认为一位巴黎女子会追随她的情人到天涯海角吗?”

“哦!夫人,咱们可以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儿。一位巴黎女子,宁愿跑到沙漠里去住帐篷,也绝不愿坐到店铺柜台的后面去。”说罢,爱米莉还轻蔑地摆了摆手。因为马克西米连表面的冷淡态度,以及他对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微笑,刺激了爱米莉,爱米莉便不管不顾地让挖苦的话脱口而出。她总是喜欢用恶言恶语挖苦别人以图一时之快。在所受的可悲的教育的影响下,她再次扼杀了萌生的幸福,贻误了终身。

趁女士们吃完夜宵,纷纷起身时声音嘈杂的空当儿,马克西米连低声对爱米莉说:“小姐,我祝您幸福,相信我,谁的祝愿也不会有我的热诚。在我告辞之前,请允许我向您作出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去意大利了。”

“定然是要与这位公爵夫人同行啦?”

“不是的,小姐,应该是带着致命伤吧。”

爱米莉神色不安地瞟了他一眼,说:“恐怕,这是您的臆想吧?”

“不是臆想。”他说,“有些创伤,是永远也无法愈合的。”

“您不会走的!”武断的姑娘微笑着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严肃地回答。

“我可事先告诉您。”爱米莉卖俏地说,“等您回来时,就会发现我已经结婚了。”

“我希望如此。”

“无礼,”特·封丹纳小姐忍不住高声道,“报复得可够狠的!”

半个月之后,马克西米连·龙格维尔果然信守诺言,带着他的妹妹克拉拉,动身去了温暖而富有诗意的意大利,丢下了身在巴黎的悔恨交加的特·封丹纳小姐。并且,年轻的大使馆秘书马克西米连的哥哥也参与了这场争端,为了他的弟弟,他公布了这对情人破裂的理由,并借此向目空一切的爱米莉施行了公开的报复。关于爱米莉对马克西米连说的那些嘲讽的话,他都加倍地奉还了,爱米莉被他描绘成一个敌视商店柜台的美人,是对银行家发起十字军进攻的女骑士,还是一个因为爱人是经营布匹的第三等级的人爱情就会消失的少女。他的这些讽刺让一些达官显贵都常常要哑然失笑。奥古斯特·龙格维尔这样肆意丑化爱米莉,让特·封丹纳伯爵意识到了危险,便不得不运用自己的权势,把他打发到俄国去了,免得女儿遭到更多的耻笑。过了不久,鉴于一位杰出作家的影响,舆论摇摆不定,贵族院也听信了这种传闻,于是内阁不得不决定增加贵族院的议席,以支持贵族的舆论。因此,基罗丹·龙格维尔被晋封为子爵,成为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一方面是因为国难当头,特·封丹纳伯爵忠心耿耿的付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姓氏应该在世袭的贵族院占有一个席位,因此,特·封丹纳先生也被纳进了贵族院,这对他是最好的补偿。

这段日子,爱米莉已经长大成人,她严肃地思考了人生,举止言谈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不再像以往那样拿她的舅公出气,不仅改掉了过去的坏毛病,还坚持给他递手杖,她这种体贴劲儿,让爱开玩笑的人经常打趣她。此外,她还乘坐他的马车出去,并让特·甘尔迦罗埃伯爵挎着她的胳臂,陪伴他到各处去散步。她甚至还在烟雾弥漫的室内,给舅公念他喜欢的《每日报》,目的只是让舅公相信她真的喜欢他的烟斗的味道;而狡猾的老海军却借故常常朝她喷烟。爱米莉还为了能同舅公斗牌,而研究纸牌。这位曾经桀骜不驯的年轻姑娘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耐心,她可以倾听舅公翻来覆去地讲述“巴黎城号”的演习、“美丽的母鸡号”的战斗、阿布基尔之战以及特·絮夫朗絮夫朗(1726—1788),法国军官,在印度打败了英军。先生的首次出征。尽管老海军少将经常夸口,说他十分熟悉经纬度,绝不会让一只战舰把他俘获,但是,一天上午,巴黎各府的沙龙全得到了这个老海军少将被小小战舰俘获的消息:特·封丹纳小姐与特·甘尔迦罗埃结婚按照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关系可以结婚。了。年轻的伯爵夫人接连举行了几场盛大的宴会,无非是想麻醉自己。然而,在这外表喜庆的漩涡深处,只有她在那空虚的、纸醉金迷的生活中难掩心灵的痛苦与怅惘。尽管她强颜欢笑,那花容月貌的面孔下也常常会透出隐隐的忧伤。她年迈的丈夫对她的确百般体贴,老海军少将在晚上欢快的乐声中回房时,也经常这样说:“哦,我简直无法相信,在婚姻的苦役船上熬过了二十来年的我,没料到在七十三岁高龄的时候,还会成为‘美丽的爱米莉号’的舵手!”

年轻的伯爵夫人言行举止都极为庄重,就连最善于讲人是非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有些人就臆想:定是海军少将把住了财权,才能这样牢牢地控制他的年轻的妻子。只是这种臆想,无论是对舅公还是对外孙女儿,都是一种侮辱。这对夫妻的表现十分审慎,连那些最会窥探别人家庭隐私的青年,也猜不透老伯爵对待他的妻子,究竟是像丈夫还是像一个父亲。有传言说听特·甘尔迦罗埃伯爵讲过:他收留这个外孙女儿,就像是在海上搭救一个遇难的人;从前,在惊涛骇浪中,他救起他的敌人时,就从来没有滥用过恩人的权利。当时,在巴黎享有盛名的贵妇有:特·旭礼欧公爵夫人、特·莫弗里涅公爵夫人、特·雷斯托伯爵夫人、特·埃格尔蒙侯爵夫人、特·埃斯巴侯爵夫人、特·法洛伯爵夫人、特·蒙科尔奈伯爵夫人、特·冈夫人,以及特·图什小姐,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显然想与她们并驾齐驱,甚至渴望成为巴黎交际场上的王后,但她却始终拒绝特·包当丢埃子爵的爱恋和追求。

结婚两年以后,在日耳曼区的沙龙里,大家都称赞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的性格有旧朝遗风。一天,在一个府上的沙龙里,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正在一个角落里和特·佩塞波里主教打牌,忽然听到通报说,特·龙格维尔子爵到,趁此时大家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特·龙格维尔子爵的身上,无人注意到她激动的神情,她偷偷地回过头去,看到她旧日的恋人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彩,走了进来。此时,马克西米连的父亲已经过世了,他的哥哥也因为彼得堡恶劣的气候而丧生了,于是贵族院议员的世袭称号就落到了他的头上。年轻的贵族院议员,身价百万,又才华出众,就在前一天,这个年轻人还利用他那雄辩的口才在议会上开导了人们呢。现在,他出现在黯然神伤的伯爵夫人面前,依旧是自由之身,具备了过去她幻想中的情人应该具备的一切优点。现在人人都夸他优秀,断定他品德高尚,凡是家有适龄女儿的母亲,无人不想同他攀亲。然而,此时的爱米莉比所有明智的女子更能看出,具有坚毅性格的特·龙格维尔子爵,是未来幸福的寄托。爱米莉朝年迈的海军少将瞥了一眼,按照他习惯的说法来说,他还可以在船舷上坚持很久,便不由得诅咒起自己年少时的谬误来。

这时,特·佩塞波里主教和蔼地对特·甘尔迦罗埃伯爵夫人说:

“美丽的伯爵夫人,您把您的‘红心王’打出去了,我赢了。不过,您不必吝惜您输掉的金钱,我都会给我的修道院留着。”

1829年12月于巴黎

1833年,巴尔扎克产生了构筑《人间喜剧》这座艺术大厦的设想。起初,他想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为题来概括自己的所有作品,到了1834年,他又更名为《社会研究》。

当时的社会背景是一幅贵族阶级的没落衰亡和资产阶级的发迹相对应而又相交织的画面。《人间喜剧》中故事的社会背景就是这样的画面。

1789年的大革命高潮过去以后,特别是到了复辟王朝的时期,大批流亡国外的封建贵族卷土重来,重新夺回他们在大革命中失去的土地和财产,妄图恢复他们业已失去的地位。然而毕竟已经时过境迁了,历史的车轮还在不停地前进着。此时的法国,资产阶级与封建贵族的对抗从未停止过,到了七月王朝时期就更甚了。日益强大的资产阶级势力无孔不入地充斥着整个法国社会,从乡村到城市,从外省到巴黎,从银行到政府,从报社到法庭,他们有恃无恐,飞扬跋扈,成了社会真正的主宰。而封建贵族在资产阶级的步步逼攻下节节败退,已经陷入了穷途末路。巴尔扎克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一时代的特征,把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在各个领域里你死我活的角逐生动地描写了出来。

虽然,巴尔扎克的身上还残留着封建思想的感情和道德观点,但是,这个社会风俗的书记官持着对现实的唯物主义的态度,使他没有偏向自己的同情和偏爱,而是客观地反映出贵族阶级必然灭亡的历史命运,对他们的不识时务加以无情的嘲讽和猛烈的鞭挞。

短篇佳作《苏城舞会》揭示的就是这样的主题。随着贵族阶级经济力量的衰落,为了维持和加强经济上和政治上他们的实力地位,比较明智的贵族不断地改变着以往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纷纷与经济强大的资产阶级联姻。《苏城舞会》中的封丹纳伯爵就是这样的一个识时务者。在政治上,他眼见重新建立旧日贵族的绝对权威已经完全不可能了,便追随着国王路易十八,成为了温和派的领袖人物之一,表示拥护君主立宪的代议制,并努力联合各派势力维护王朝的统治;在经济上,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家庭的经济情况和社会发展的大趋势,便“开通地”与资产者攀亲。他的大女儿嫁给了总收税官,二女儿嫁给了富有的法官,大儿子娶了大盐商的女儿,二儿子娶了银行家的千金,三儿子也娶了一个收税官的独生女。当时,贵族议员们为儿子寻找富有的女继承人,已成为风尚。但是在姐妹中姿色最佳、头脑最灵的伯爵的小女儿爱米莉,对时世的认识却远远没有她父亲的清醒,她死抱着贵族的门第观念不放。虽然以她的条件,完全可以结一门美满的婚姻。但是,爱米莉既看不上司法界的人士,也对土财主们不屑一顾,她认定了要嫁给一个贵族,至少要当“伯爵夫人”,她发誓:“如果我不成为一个法兰西贵族的夫人,我宁肯去当修女。”在周围许许多多的求婚者中,她没有一个看得上的。正当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为此操碎了心时,她终于在巴黎近郊的苏城舞会上对一个举止文雅、才智过人的青年一见倾心,并认定有如此风度、如此修养的男子,非贵族青年莫属。哪知,自己的情人竟是位站柜台的商人!这个意外的发现,让贵族小姐的虚荣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一气之下,竟恶语相向把自己的心上人气得远走他乡。看透了人世的爱米莉无奈之下只好嫁给了七十三岁的老舅公,总算当上了伯爵夫人,然而她宝贵的青春与爱情呢?巴尔扎克用意味深长的笔调向读者展示着爱米莉所认为的贵族公子应具有的优点,在她周围的贵族青年中竟无一人完全具备,而具备了这一切优点的理想青年,却只有资财而没有封号,这是多么有意思的讽刺啊!

不管你接不接受,贵族阶级的衰亡已成为历史的必然,这绝对不是一个人、一个团体所能改变的。再圣洁、再高尚的理想贵族,比如《禁治产》中的那位有高度的尊严和信仰的、乐善好施的埃斯巴侯爵;再精明、能干的实干型贵族,例如《农民》中的蒙戈那将军,他们都无回天之术,拯救不了颓亡的贵族阶级。这是历史的必然趋势,就算资产阶级也庸俗,也狡诈,也充满了铜臭和罪恶,却还是这个时代真正的主宰。

贵族阶级的彻底失败和资产阶级的全面胜利,是《人间喜剧》的时代背景,更是这个时代的“正史”。谁要是不识时务,死抱住等级门第观念不放,还做着圣日耳曼地区的贵族梦,那结果就只能是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