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约定过要私奔,一起侍奉佛祖,行骗江湖。
他们约定过要颠覆那些注定的事。
他们甚至差点还约定过要成亲……
邢欢撒过很多谎,她很少会当真。和不少人有过承诺和约定,可大部分她转身就忘。
偏偏,她就像真的欠了赵家人几辈子似的,牢记着所有对他们承诺过的事,该忘的不该忘的,都刻骨铭心地记着。
从前,她总是讨巧又习惯性地对娘说:没关系,天大的事我通通都能搞定。
那时候,邢欢真的自负到以为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娘夸她乐观,她觉得自己只是比别人更怕死。
可现在怕死的她恨不能死了拉倒,至少不用面对这让所有人措手不及的局面,不用品尝那种空前的无力感。
成亲后,你就会明白,很多事即便有坚忍不拔的毅力也未必能柳暗花明。
邢欢想起很久以前娘说过的话,今时今日,她才彻底领悟。
她会刺绣、会煮饭、会放羊、会砍柴、会铆足了劲儿活下去、会做很多很多事……唯独不会处理连自己都分辨不清的纠葛,于是,她又一次逃了,不负责任地抛下这个烂摊子。
然而……
一大早,她避开了正门口无端多出来的层层守卫,选择了很没志气地钻狗洞出去。
好不容易,圆嘟嘟的身子从墙边窄小的洞里挤出来,呼吸到了别院外的空气,她还没来得及把另一半的身子挣出,熟悉的嗓音就从头顶飘来。
“咦,欢欢妹妹,那么早就钻狗洞玩?真是强身健体呐。”
“……”大师,您能不能不要那么阴魂不散?她无奈地抬眸扫了一眼,对上赵静安笑脸盈盈的俊脸。她双手一曲,紧紧扒住地上的土,咬牙,使力,想要往外弓。
“你和永安还真的有默契,他也一大早就派了一堆人去前面巷子口练站姿。”
“……”敢情这兄弟俩算计好了她会没出息地想逃走,就等着她往枪口上撞了?
“你是不是忘记我还俗了?”说着,他笑眯眯地蹲下身。
“我记得……”这笑容,让邢欢莫名想动手抽他。
“那应该也记得我不是吃素的。你如果敢从我眼皮底下溜走,我没空写休书,但是会把你的腿打折了,让你这辈子去哪儿都得由我抱着。”
“我还逃个屁!卡住了,快拉我出来!”
闻言,他胸腔颤出闷笑,好心情地朝她探出手,施力将她拉出的同时,递上一句足以让邢欢全身僵硬的话,“我娘和你娘都来了。”
“完了……”良久,她回过神,闭上眼,沉重哀叹。
老天分明是嫌局面不够混乱,特意再派两位老人家搅一下局。
在她瘫软身子的同时,静安成功地把她拽了出来,顺势拉着她爬起身。一切好像回到以前一样,他仍旧习惯地把手圈搁在她肩,指尖若有似无地逗弄着她的脸颊,语调轻佻,“知不知道有时候女人就该乖乖依靠自己的男人。”
“呵、呵呵呵,是哦。”屁话!她倒是想找个人依靠,问题是她有属于自己的男人吗?
“比如现在,你处理不来的事,大可以放心交给我。这次我上,你垫后。”
她的身子略微一震,转眸对上他的视线,试图在那双明亮黑瞳里找到戏谑的成分,以此来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谎话连篇又不负责任,他那些花言巧语不知道骗过多少姑娘家。然而,无论邢欢怎么努力,只在他的瞳孔间找到自己的倒影。
“我也有认真的时候。”在抬步迈上门前的石阶前,他突然顿住脚步,“我一旦认真了就不会放手,再痛也不会放。”
“……”邢欢不是一次领教他哄女人的伎俩了,更多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他都对她讲过。那时候,她发自内心的觉得好假。现在,她竟然真的体会到了他说这话时的决心。
可她不懂,他的认真是为什么?喜欢?她可以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喜欢上她了吗?
“哥,把手拿开。”
赵永安阴森森的嗓音,突然从两人身后传来。
邢欢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丝心虚席卷而来。她蓦地转身,想甩开肩上那只手,可当捕捉到站在永安身边的那道身影后,她停住了所有动作。
她的僵硬被静安视作了一种无言的叫嚣与挑衅,就仿佛在告诉对方——你不要我没关系,多的是人要我。眸色略微黯淡了片刻后,赵静安弯起嘴角,笑得轻松,反将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
即便是被她当做和自己相公对峙的工具,他认了,“你没听见我方才的话吗?我说了,一旦认真了我就不会放手。”
“你想一大早就干架热身吗?”
“欢欢妹妹,我弟弟这两年都这么冲动易怒又蛮不讲理吗?”他垂眸,暗暗在邢欢肩头一掐,唤回她的心神,见她震了震,刚要张嘴回答,他又忽然截断了她的话,“哦,这种事不应该问你,这位姑娘会比较清楚。管……管、管什么?算了,不重要。姑娘,你做什么就非要作践自己看上个冲动易怒又蛮不讲理的……有妇之夫呢?这世上好男人很多,比如我,你要不要考虑换一个试试看?”
他的语气散漫依旧,看不出丝毫的认真。邢欢很快抹杀了先前那些不安分的躁动,是她想得太多,他可以娴熟地跟任何女人调笑,她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哦,不对,他说过她和其他女人不同,她特别的笨……
“啐,谁稀罕一个坑蒙拐骗的假和尚。”管晓闲没好气地嗤了一声,傲然地别过头。当视线对上身旁的赵永安后,立刻换了副表情,“永安哥,你刚才问我的那个假和尚,就是他。”
“你果然是早有预谋的。这世上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要挑自己弟妹下手?”他的怀疑没有错,那件绿袈裟的主人浮出水面了,永安却完全感觉不到心情舒畅,原先想欢送邢欢和奸夫双宿双飞的心思也早就没了踪影。
瞪了一眼那个心安理得地站在他大哥身边的女人,他感觉到心头一闷。他不受控制地伸手将邢欢拉到了身边,把她的手紧攥在掌心,不让邢欢有丝毫逃离的机会。
怀中空落的不适感,让静安蹙起了剑眉。可当对上邢欢那双溢满无奈的眼瞳后,他压下了所有的不爽,转而收敛起玩心,跨入别院,撂下一句话,“别玩了,娘来了。”
“娘来了?”显然,这两位老人家的突然驾临,出乎了赵永安的预料。侧眸瞧清大门边不同寻常的热闹,他才肯定这一次他哥没有撒谎。
“永安哥,那我……”眼见他们一家人齐齐跨入别院,管晓闲为难地唤出声。对于赵家庄的老夫人,她始终有些说不出的惧怕。
“一块进来。”永安顿了顿脚步,说道。感觉到攥在掌心里的那只手僵了僵,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压低嗓音多了一句嘴,“我找她来跟你道歉。”
这不是解释!他没有介意她的心情!末了,永安不断在心底对自己重申。
“哦。”邢欢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应道,却又忍不住想要讽笑。很多事,真的不是一句道歉就能解恨的。
至少,她很难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假装任何事都已经过去。想着,邢欢不着痕迹地挣开被他牵着的手,作势捋了捋额前碎发。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起来就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永安仍是为之一愣,看了一眼还残留着她冰凉体温的手心。她不是应该始终乖乖等着他吗?不是应该没个性没主见更没法独立的吗?曾几何时,他们之间弥漫着的竟是这般陌生的气息了,陌生到就连想把她拉回身边的借口都找不到?
邢夫人性情颇冷,平日里话也不多。即便是两年前就结成了亲家,她和赵家庄的老夫人仍是甚少来往,只是偶尔会来赵家庄探望一下邢欢,来去匆匆,从不过夜。事实上,邢欢嫁入赵家庄那么久,她一共也才来过四次。
下人们暗地里甚至还偷偷怀疑邢欢到底是不是她娘亲生的,有哪个做娘的会对女儿如此薄情?
只是这一回,让老夫人和亲家母齐齐跑来京城的原因,足以拿来辟谣。
听说到了京城后,邢欢带走了所有的东西离家出走。并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被逮回来过几次,她仍不死心,继续溜。
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下人把这话传到了祈州,亲家母和老夫人快马兼程便赶来了。
亲家母跨下马车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邢欢呢?有没有事?”
都说关心则乱,向来冷冰冰的邢夫人竟然会用这般慌乱的语气问话,足可见她对邢欢的关心程度从未见少,只是不喜表露罢了。
可是,当二少爷牵着少奶奶的手步入厅堂后,古怪场景不禁又让人生疑了。
“娘。”自己的亲娘就在眼前,算算日子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了,这些日子受的委屈加起来也不算少,可邢欢却只是立在远处,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那模样比下人见了主子更敬畏。
“嗯,还好吗?”另一边,邢夫人的口气也扫去了方才的担忧,淡淡的,听不出过多的情绪。
“还好。”邢欢垂着头,双手背在身后,努力想把刚才企图翘家时带着的大包袱藏住。
“欢欢妹妹,我的包袱我自己拿着就行了,一家人不必那么客气的。”看出了她的惧怕,虽是不明就里,静安仍是好心地上前帮忙解围。
“不碍事的,只要大伯别再大清早的又想要离家出走就好,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把老夫人想坏了,天天念叨着您。”这适时响起的话音让邢欢暗松了口气,套上贤良面具的同时,笑容也变得自然了不少,转身就将手上的包袱递给了一旁的丫鬟,“快把这包袱送回大少爷房间,免得他瞧见了包袱就忍不住想要走。”
“弟妹这般挽留,让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家庭温暖,我又怎么舍得再走呢?”
原来他不止肉麻情话讲得顺溜,关乎于亲情的话,也能说得同样花哨。明知道这只不过是场互相配合唱做俱佳的表演,当他用曾经诵念经文时轻缓的嗓音唤出“弟妹”时,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轻抽了一下。
是啊,娘和婆婆的出现,无疑是个警醒,让她意识到自己是逃不掉的。
赵静安当年弃婚时,她的命运就已经被他颠覆了,注定他们之间只能是弟妹和大伯。
“你个孽子!舍得回来了?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啊?或者干脆等我尸骨寒了,你再回来啊?邢欢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还想走?该不会碰巧又遇见哪个女人,碰巧心又死了,碰巧又要去治疗情伤了?”思念、恨其不争、怒其不孝等各种情绪交杂,老妇人怒吼道。
赵静安进门的那一刹那起,老夫人就沉默着酝酿愤怒,终于,在邢欢那句“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可把老夫人想坏了”的引导下,她所有的情绪爆发了。
“娘,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不过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心死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心想死都死不掉。”静安知道,他的话没人会信,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说得肆无忌惮。那些郁结,总要有个渠道发泄,他不想把自己活活给憋疯了。
他显然忘了,这儿还有个自小就很了解他的弟弟,“赵静安!你给我死了这条心!”
“对,死了这条心!你要是敢再为了个女人连娘都不要,我……我、我就跟你脱离母子关系,把你的名字从族谱中划掉!”
“娘,我家有族谱吗?”静安忍不住打断道。他怎么记得自他懂事起就没见过那玩意?
“有,从邢欢嫁进来那天起,我开族谱了,从你爹那代算起,哎……”说着说着,老夫人忧郁了,“我原本计划着最多过个一年半,族谱上就该添个名字了。后来,名字我先添上去了,可是用这名字的人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般明显的暗示,就算小辈都不接茬,邢夫人总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她只得面无表情地如同闲话家常般说了一句:“邢欢,闲来无事就陪二少爷好好努力。”
“我……”邢欢扁了扁唇,想要说些什么。
赵永安却突然抢了白,“我们会的。”
“咳!”被忽略了许久的管晓闲,终于在众人谈及关于繁衍后代的深刻话题后,耐不住了,一声极为刻意的轻咳,从她喉间挤出,成功换来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位是……”老夫人眯起眼瞳,打量着站在永安另一侧的这位姑娘,觉得有那么几分眼熟,又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回老夫人话,我叫管晓闲,是永安哥的朋友。”她讨巧地绽开笑容。
不得不说,这位“江湖一姐”笑起来很甜,那种甜是打小被蜜罐泡出来的。邢欢一直很羡慕拥有这种笑容的女孩,因为据说笑起来很甜的姑娘命会很好,可惜她始终都模仿不来这种笑。她承认自己小心眼,觉得那甜甜的笑刺眼极了。下意识地她抬手抚了抚绑在脖间的白纱布,一丝小小的阴暗报复心在蠢蠢欲动。
“弟妹,你该换药了。”
还没等她将报复心实践出来,那个仿佛永远都能读懂她内心想法的男人发话了。
“你的脖子怎么了?”这一回,邢夫人不淡定了,尽管只是微微地蹙眉,担忧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赵永安忽地攥紧掌心里邢欢的那双手。眼看着她遮遮掩掩地藏着包袱,他不懂她的寓意;又眼看着她突然想起那道剑伤,他依旧不明白她的用意。偏偏,这些她唤作“大伯”的那个人全都懂了,他们就这样三番五次地上演一唱一和,把彼此间的默契毫无保留地摊放在他面前炫耀,他若再不懂,便当真是个傻子了。
“娘,是这样的……”这一回,没等邢欢开口,他试图想要用较为婉转的方式讲述清楚那道伤口的来历,以求息事宁人。
没料想,向来在他娘面前不多话的邢欢,插嘴了,依旧是她惯用的伪善,楚楚可怜,教人心疼,“婆婆,您别怪管姑娘,这伤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善妒,误会相公和管姑娘;是我冲动,竟然离家出走。管姑娘只是帮相公来找我,一不小心就刺伤我了,我不碍事的。大伯昨天教训的是,就这么留道疤也好,往后瞧见了便会想起这痛来,也就不敢再胡乱耍性子了。”
尽管邢欢看似伟大的把所有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管晓闲却毫不领情,“哼,谁要你假好心了,就是我刺伤你的,怎么了?是你自己要跟我打架的,江湖规矩,愿赌服输……”
“住嘴!”不等她叫嚣完,老夫人拍桌上阵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动了我唯一的儿媳还敢讲江湖规矩?来人!找画师,快去找个画师来,把她给我画下来,张贴出去。告诉江湖上所有人,往后瞧见这张脸就见一次打一次,不用给我面子。”
相较于老夫人的激动,倒是身为受害者亲娘的邢夫人顿时平静了,眉宇间凝聚的担忧也随之散去。淡淡地扫了一眼自家女儿后,她不发一词,置身事外地继续品茶。
“婆婆……”
“不要劝我,我意已决。”
“……”我没想劝您!只是想推荐个神笔画师,她体验过,画得太像了。
“娘,她爹是礼部侍郎,别乱来。”
“我管她爹是谁,谁让他生了个瞎了狗眼的女儿,不知死活地跑来招惹我媳妇……呃,礼部侍郎?”老夫人骂得正兴起,忽然,话锋一转,“咳,念在她也不是江湖中人,就暂时不要讲江湖规矩了。不过……大师大师,你快出来,让你的铜人们把这货的嘴堵起来!让她以后再也不要进赵家庄的门。”
“善哉善哉,老衲来了。”
“噗!”优雅、贤良,这些全都是浮云,在瞧见那抹红色袈裟从帘幔后飘出,静安和邢欢格外一致地喷了。
活见鬼了,还真阴魂不散又无所不在的老秃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