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把这些暖炉全都拿到甲字房去,少奶奶回来了。”
“二少爷不是交代了在外不准叫少奶奶吗?”
“哦,对,是邢欢回来了。”
“可是二少爷不是说把她给丢了吗?”
“不是不是,我听到的版本是说邢欢终于被那些休书逼疯了,当场在群英楼一干大侠面前跳楼了!”
“你听到的是盗版,正版是邢欢跟捕快私奔了。”
“呸!分明是跟穿绿色袈裟的和尚私奔了。”
……
各种传言散布在群英楼的各个角落,而故事的女主角则团在甲字房的贵妃榻上,墨绿色的棉袄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她怀里还揣着个小巧的手炉。尽管如此,她的身子仍在不停地打战。
她低着头,一脸受了莫大委屈却又不敢言的模样。任由站在她面前的赵永安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他从紧咬的牙关间迸出了怒吼,“我到底长得有多可怕?把头抬起来!”
邢欢受惊般地颤了颤,面对他刻薄的话语没有任何反驳,听话地把头抬了起来。
摆出这种活像家暴受害者的神态,算什么意思?他是有多虐待她?他有一堆的火气没发呢,随时可以爆发而出,偏偏在对上她的眼瞳后,竟然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了愧意。
最终,那些已经准备好、难听话语被他吞了下去,换成了一声尴尬的轻咳,“咳!你真的想不开跳楼了?”
邢欢的头如同拨浪鼓般用力摇着。面对那些都已经能倒背如流的休书,她怎么可能在两年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自杀?
“那就是和捕快私奔了?”他说话的尾音开始不自觉地上扬,一股无名火莫名地涨上来。
她想也不想,继续摇头。开玩笑,那个捕快是个女的啊,怎么私奔?
摇头就是否认,她没有要和捕快私奔,下人口中的话也不足信。然而,当他眸色一转,瞧见了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绿色袈裟后,不爽的情绪越来越盛,直至支配起他的言行,“你他娘的私奔也就算了,捕快我也忍了,居然还找个没头发的!你要我的面子往哪儿摆?”
“不是啊,二少爷,你别误会……”她终于不再摇头,勇敢地尝试辩驳。
“呲——”
凳脚刮划地砖的刺耳声响打断了她的话。他粗暴地拉过凳子,跨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准备长期同她抗争下去、非要弄明白此事的架势,“误会什么?说啊。”
“报告二少爷,他有头发,而且还很多,发质好像还不错的样子。黑黑亮亮,飘逸柔顺,不知道用什么洗的,还有股檀香味。哦,还有,他绾出来的那个发髻好别致。”
“我没有在好奇他,也没有想要了解他!”她在当众把他的尊严踩碎后,还恬不知耻地跑回来夸赞奸夫的发质?而他,竟然还打算耐着性子等着她给出个合理解释?活见鬼了。
“哎,二少爷,你要去哪儿呀,我话还没说完啊。”她讲得正兴起,还有一堆准备好的跌宕情节来不及叙述,他怎么就要走呢?
“写休书,成全你,我管他有没有头发,拿了休书你就滚。”没错,就是这样,不过是尊严暂时受损。他不是一直希望可以送走这尊瘟神么?事情现在这样不是正中了他的下怀吗?他该大摆流水席庆祝三天三夜才对,有什么好气的。
“你…你要真想成全我,就别赶我走,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要我怎么活呀?万一、万一遇见那个假和尚,我会被杀人灭口的。”
她成功了,放低姿态委曲求全的模样成功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好奇地发问:“杀人灭口?”
邢欢用力点了两下头,从贵妃榻上挪了下来。光溜溜的脚丫子刚落地,刺骨的冷就直钻心扉,她倒抽了口凉气,迅速拉住永安的衣角,趁他分神之际把脚移到了他的脚背上。
见他不悦地皱眉,抬脚想要赶人,邢欢好不容易蓄满的泪适时地汹涌而出,“相公,我对你忠心不二,此情天地可鉴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和尚,那个人是见我在群英楼里落了单被欺负了就假装帮我解围把我带走。其实……其实他是个人贩子!想把我拐卖了,可是买家嫌我太丑,只肯论斤算,一斤只有一文钱,一文钱啊。那个秤有个好大的钩子,把我的碎花小棉袄都钩坏了,幸亏我意志力强,一想到你还等着我回来伺候,我就充满了力量,一路逃啊逃,逃到了城郊,被沉香阁的师太救了。”
当邢欢终于声泪俱下地把这段冗长离奇的经历讲述完,永安才发现她已经张牙舞爪地紧抱住他,趴在他的肩头哭得很是惨烈。
“那件袈裟怎么回事?”他很想信她,这样的话至少证明他的男性尊严没有受损。
“……是罪证。”她收紧胳膊,抱得更紧了。难得赵永安不推开她,由着她撒娇,“二少爷说的,江湖儿女要懂得保护自己,像那种冒充佛家弟子拐卖人口的坏蛋,不能姑息,我们赵家庄一定要替百姓除害!那是他的行骗道具,说不定他会来取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大显身手把他生擒了。”
“白痴!你觉得他还有可能自投罗网跑来群英楼让我擒吗?”瞧瞧他娘为他挑了个怎样的女人,猪头猪脑猪身体,活脱脱就是个大肥猪。
“好像是哦,那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他卖的是你又不是我。”他总算是真正回过了神,用力把缠在身上的邢欢扯了下来,“穿鞋,滚下来伺候那些江湖人士吃饭,动作快点,一炷香后不出现在饭厅,我就写休书。”
“你也要留在群英楼跟我们一块吃饭吗?”
“没空!”
“……”邢欢搞不懂了,不是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吗?都已经整整两年了,那么用心地伺候他,怎么他们的关系至今还没有好转,甚至比当初更恶劣呢?
她扁着嘴,默默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邢欢紧握双拳,暗暗在心里为自己加油鼓劲——再努力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就算了吧。
直到跨出了房门,永安深锁着的眉头始终都没打开,回味着邢欢所说的每句话,仍旧觉得其中有蹊跷。走了两步,他蓦地停住了脚步。
“二少爷,怎么了?”紧随其后的随从不解其意地问道。
“派人去城郊看看,有没有一家尼姑庵叫沉香阁。”
“啊?邢欢不是跟和尚私奔的,是和尼姑啊?”
“……”
可以想象,关于邢欢壮烈跳楼后的行踪,流传版本又多了个更为惊悚的。
以至于邢欢不堪重压,终于领略到了人言可畏的滋味,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出现在江湖人面前,免得被人当做笑柄,那滋味可不好受。
偏偏,天不遂人愿。
据说主办方的行程表里写了,第三天由赵家二少爷带领众人游玩京城。
“……谁是主办方?”邢欢勇敢发问。游京城?哪个蠢货设计的行程,有回扣拿吗?
“赵家庄。”负责接洽事宜的茅山掌门说。
“……”
邢欢默默收回了方才对主办方的不满,认命地派人前往别院请赵永安过来。
可是,赵家别院里里外外都找不到赵永安的身影。邢欢甚至动员了所有人力,不放过京城任何一家别院,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仍旧一无所获。
她只好谎称二少爷身子不适需要静养,由她这个做丫鬟的代为陪同。
于是……
“邢姑娘,你昨天当真同那假和尚私奔了?”
“……”
“邢欢姑娘,听说那其实不是和尚,是个尼姑,是不是真的呀?我说呐,怎么会有男人长得那么俊俏。”
“……”
“邢欢,你是贴身伺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吗?听说他们至今还没圆房,是不是真的?”
“……”
“这么说赵永安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啧啧,真看不出,还以为是个后起之秀,没成想竟然还有这等无法启齿的事儿。”
这些侠士侠女们谈及的话题越来越深入、越来越禁忌,最后,他们的话题索性都集中到了赵家。
就连赵家庄上上下下无人敢提及的事,都被掀了出来。
“对了,邢欢,听说两年前赵家庄的大少爷因为失恋,离家出走,是不是真的?”
“是吧。”邢欢赔着笑,好脾气地回道。
“整整两年他都没回来过吗?我听说大少爷丰神俊朗啊,寻常女子见一面那真是误终身,怎么也会失恋呢?你见过那个让她失恋的姑娘吗?长得怎样?”
“灿如春华,皓如秋月。”书上是这么形容漂亮姑娘的吧?天知道,两年了,她连个鬼影都没见过,婆婆更是连提都不愿提。只是既然江湖儿女都喜欢听八卦,她也不吝啬把这两年从下人们那儿搜集到的信息贡献出来啦。反正,只要他们的话题别再绕着她转,她全力配合。
“有没有不那么抽象的形容词?”
“像春天的花那般明艳,像秋天的月亮那般妩媚。”这样讲够具体吗?
“……还能不能落实到细节?”
“长得像我。”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她决定一言以蔽之。
邢欢成功了,这招很奏效,众人果断噤声,不再往下问了。对那位传说中,能令风流成性的赵家大少爷失恋的女子,也顿时失去了探索的兴趣。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有人轻声一句微讶的自言自语声响起时,显得格外响亮清晰。
“咦,那不是赵永安吗?不是说他今天身子微恙,所以才让邢欢来陪我们吗?”
这一声轻语,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邢欢下意识地跟随群众一起转过目光,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瞧去。
颀长的身段衬着青花色的束腰袍子,谈笑间自然流露出的翩翩之气,一举一止仿佛更是气度不凡……除了赵永安,还能有谁?
会在街上遇见他,邢欢并不觉得惊讶,让她诧异的是他身边还站着个姑娘。
“你怎么会在这儿?”几乎是在同时,赵永安瞧见了她,没有丝毫遮掩亦不觉得心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领着那位姑娘上前,还蹙着眉心,颇为不悦地问道。
就好似她的存在破坏了什么好事般,那种碍眼又多余的感觉,让邢欢心间一酸。不自觉地朝着那名陌生女子看了过去。
她穿着一身霜白底色的宽袖衣裙,收腰的款式刚好包裹出她纤细的柳腰,裙上绣着的怒放牡丹,就像她的容貌一样,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邢欢抿住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我陪大家逛京城。”
“是吗?辛苦了。”
“为江湖服务,应该的。”邢欢掩去了所有情绪,却唯独掩不去偷瞄那位姑娘的目光。
“二少爷,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还以为你当真身体不适,才找个丫鬟来打发我们,原来是忙着陪如花美眷啊。虽说少侠难免风流,可你和二少奶奶才分开多久,偷也不必偷得这么迫不及待吧。”一个年轻少侠站出来问。
“二少奶奶?你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过?”那位姑娘忽然开了口,满脸的惊诧。
那位少侠状似无心的话语让邢欢心头一紧,一字一句犹如利刃,不偏不倚地刺进她的心。原来,他一直都在用未成亲的身份站在其他女人身边。这一回他会答应陪她来京城,也是为了这位姑娘吗?
那,她到底算什么?在他眼里就当真将她当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
赵永安很快就给了邢欢答案。
“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意提。”他急于撇清,偏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邢欢。
“二少爷,你这话过分了。江湖上谁人不知,二少奶奶可是你明媒正娶的,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人群中有人大声说。
“我给过她休书,是她死赖着不走。”说话时,赵永安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邢欢。
“我……”邢欢心中满腹的委屈在作祟,冲得邢欢头脑发热,险些就想替自己申辩。
“闭嘴!”赵永安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声低吼,吓得她噤若寒蝉。
他的话音刚落,那姑娘眼眸猝然亮了起来,动作流畅地拔出了腰间软剑,摆开架势,“哦!我认得你们,无业游民又在非法集会!上次被假和尚搅和了,算你们走运,今天我非要抓你们去见官不可。”
熟悉的台词,让邢欢立即便认出了她,是那天在群英楼从天而降的女捕快。
“神经病!混江湖犯法啊?”
“对!混帮派就是犯法!”
突如其来的争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赵永安这才正眼看向邢欢,见她安静得就像争吵不存在般,一股无名火在他心中沸腾起来。他猝然抬手,将她拉到一旁,没好气地问道:“谁允许你陪他们的?”
“我是看你不在,才代劳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先回去就是了,你玩得开心点。”
“等一下……”他挽留的话还没喊完,邢欢已经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开了。永安怒瞪着那道背影,无从发泄。没瞧见他正忙着吗?她就这么搅了他的局、害他沦为众矢之的后,把麻烦包袱丢给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