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背着牛皮船随部队开始了长途跋涉。背着牛皮船行军,这在西藏是第一次吧。
一只牛皮船要用两张牛皮缝制而成,中间用木架子撑开。西藏高原风大雪急,155团行军遇上几场大雪。背着牛皮船行走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更怕的是刮风,一过中午12点就刮风,牛皮船如一片升起的帆,风直往里灌,背船的人往前一步也挪不动,只有侧着身子像螃蟹一样横着走。实在走不动了,就放一放,等风小了再走。
155团一营副教导员张世英负责照顾他们。大家很快混熟了。吃饭时,大家把各自带的代食粉和糌粑放在一起,互相学着吃,俨然如一家人般亲热。船工们也讲故事。讲到西藏地方军他们咬牙切齿,老百姓喜欢的马常被西藏地方军抢走,藏族姑娘常被西藏地方军糟踏;而解放军却从不给老百姓添麻烦,他们不住民房寺庙,不征乌拉差役,还主动为藏胞扫院子、担水、背柴,这真是“天菩萨”派来的军队啊。最让这些船工惊奇的是,解放军官兵不分,人人平等。士兵见到军官不用低头躬腰吐舌头。如果藏胞这样,头人还不剥了他们的皮。他们还看过解放军开大会,当听到底下有人喊口号时,心里颇为纳闷:台上在讲话,下面怎么能乱叫。这都是旧西藏没有的景致。解放军的行动还带来一种平等的思想。他们觉得,能为这样的军队服务,累死也会微笑。
过杂曲河时,天气晴朗。四个船工说,这是菩萨在保佑解放军过河。杂曲河此处河面不宽,约有二三十米,但因处于两山中间的峡谷中,因而流速很急。摆渡不可能走直线,从河这边划过去再划回来,牛皮船就偏离渡口很远了。
船工们就背着湿漉漉的牛皮船走到渡口,再渡下一批战士。这支部队有七百多人,加上骡马、弹药,进展缓慢。侦察排的战士就砍树做了几个木筏子,用小铁锹做桨,加快了过河速度。四个船工一天没休息,没吃没喝,有个船工胳膊都肿了,但他不休息。
过河后,天已黑了。
四位船工在随部队行军八天之后,完成任务,准备返回。张世英握着那一双双磨出血泡的大手,张开嘴没说出什么,却有泪珠如线簌簌滚出来。按规定,他给船工每人10块银元。船工死活不收,他们说,你们还都是年轻娃娃,离家那么远来帮我们打狗日的藏兵,谁给你们钱了,我们划个船应该!50年后,张世英惟觉一事尚有遗憾:没能记住四位船工的姓名。但这有什么呢?那一张张黑红的脸就在眼前闪动,他们代表了一个诚实、憨厚、质朴的民族。它们就如展翅的雄鹰,翱翔在无尽的蓝天之下。
就在155团一营渡过扎曲之时,该团三营也到了位于扎曲河东岸的洞洞竹卡。这里距离昌都还有一百多公里路,师部命令必须在三天内赶到,但却没有渡河的工具。洞洞竹卡是一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庄,时值夜晚,部队没有进村,而是在飘着大雪的河滩上休息。
155团参谋长肖猛、52师宣传科科长魏克等找到当地头人阿达,提出让他帮助扎木排渡河。阿达说:
“本波啦,我早听说你们是新汉人,菩萨兵,亚姆亚姆的啦,不是我们不愿帮助你们。西藏地方军下过火山一样的命令,谁要帮助汉人,砍头不赦,就像那些树一样!”
说着,阿达指了指村头的几棵树。
树都被拦腰斩断,树茬还是新的。解放军每到一个村庄,都会见到这种“断头树”。阿达说,这是西藏地方军用来吓唬群众的。
看到睡在河滩上的解放军,群众感动了,阿达也感动了。逃避的人回来了,各家纷纷借出斧头、柴刀、皮绳等。有个叫央西的老阿妈,把家中唯一值钱的一根毛绳交出来,说只要能赶走西藏地方军,用断了新绳子我也乐意!很快,14只木排扎成了,在阿达指挥下,选定了三处渡口,开始渡河。每只木排上有一名当地船夫划水,战士们也用铁锹、枪托乃至吃饭的碗帮着划船。
第一个木排穿过一个大漩涡,靠到对岸。部队正在欢呼,下游河滩上忽然冒起一阵尘烟,五个骑马人急驰而来。到解放军哨位前,他们滚鞍下马,口称“求见大本波啦”。
魏克在河滩上接见了他们。
五人中!领头的人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头戴狐皮帽,身穿氆氇衫,显得非常壮实,他脸上的神情很坚毅。其余四个人,年轻的三十多岁,老的不过五十岁,个个精壮剽悍,不像一般的农奴。不等魏克开口,领头的那个人说话了:
“我们几个都是昌都的小头人,听说金珠玛米大军驾到,特来迎接。大军纪律严明的好名声,像仙鹤吉祥的鸣叫,传遍雪山草原。我们昌都百姓像寒冬里盼望春天一样,早就渴望你们驾临,并委托我们做代表,特来请金珠玛米早一点解放昌都,消灭石头样压在我们头上的西藏地方军!”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条哈达,躬身敬献上来。
大概看出了魏克的惊讶,他讲起了自己的身世。他叫次成,因为担任百户头人职务,大家都叫他甲本次成。他家是寺庙的差巴户。原来的百户头人是次成的阿哥,他管辖4个村庄。后来大批西藏地方军如野狼般来到此地,派差派款无恶不作,弄得大部分人家断了粮食。百姓逃了,差税不减,逼着小头人们照样缴;缴不上就挨皮鞭,坐黑牢,财产充公。英国人福特来了以后,乌拉差役比牛毛还多,催得又急。有一天,次成的阿哥因乌拉催不齐,支差去得晚了点,福特大怒,喝令西藏地方军把他捆起来打皮鞭,直打得皮开肉绽,浑身血肉模糊,肋骨也断了好几根,被乡亲们驮回来后,没过多久就含冤死去。
阿哥的胸中一定憋着一股气。他死不瞑目。这个社会为什么不让人好好地活下去?甲本次成想不出个所以然。他犹如被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黑房子里,夜间常常被窒息的感觉憋醒。他想用双手砸碎这黑暗的世界,却又无能为力。解放军让这黑暗崩裂了。
次成还说,阿哥冤死后,他再也不想给官家当差了,东躲西藏还是不行,领主的命令犹如滚下山的石头、射出去的箭一样不可收回。甲本次成的帽子还戴在他头上。但他做梦都想给阿哥报仇,赶走妖魔般的西藏地方军。
手中紧攥着刀柄,甲本次成泪花闪动。
他说:“前几天,西藏地方军从金沙江边败退下来,更像疯狗一样乱抢东西乱派差役。为了保护乡亲不再遭劫难,我躲了起来,他们就无法派差了。当然,如果被逮住,不砍头也要剁脚挖眼睛。以前我也用这种办法抗过差,结果被打了好几回。金珠玛米,求求你们,快打到昌都去,别让老百姓吃苦了!”
魏克心中滚过一阵阵热流。他知道,次成他们是赶了两天一夜路才找到解放军的,如果遇上西藏地方军,他们就没命了。渡河在即,魏克简短地向他们宣传了政策,并把各种进军文告给他们各发了几份。甲本次成等人飞身上马,说要赶回去做些准备,好迎接亲人解放军。
过了扎曲河,一条骡马大道沿河直达昌都。部队却断粮了,战士一走路就眼冒金星。有的战士昏倒在地,醒来抓几把雪填进嘴里,爬起来又摇摇晃晃往前走。有人一边走还一边做着梦。黎明时分,部队走到一个村庄,远远看见村头有黑鸦鸦的一群人。走近一看,原来是甲本次成等人带领本村百姓在村头迎候。路两旁,摆着盛满圆根的柳条筐,皮口袋里装满了新磨的糌粑,铜壶里装着滚烫的鲜奶和酥油茶,还有鸡蛋等等。甲本次成手捧哈达,站在路当中。
藏胞们不由分说,抢过战士的碗和茶杯,往里倒奶倒茶。
魏克问甲本次成:“你怎么知道我们断粮了?”
次成狡黠地眨眨眼:“有没有雨只消看天上的云,有没有鹿只消看水边的脚印;你们粮食口袋都空着,又没有驮子,不饿饭又能怎样!”
部队研究决定:优价付给大洋,买下全部食品分发到各班。群众手捧大洋,有的拿到额头上碰,有的吹口气放在耳边听回音,有的哭得眼泪鼻涕流到了一起。
军情紧急,部队吃过东西,继续前进。甲本次成死活不让,说了无数好话要留部队住一宿。他紧紧拉着魏克的手,热泪涟涟,仿佛一夜之间,他们就成了生死之交。部队走出很远了,甲本次成还站在村头的高坡上,惆怅而又留恋地张望着,他立在那里,站成一棵老树。
从此以后,每过一个村庄,都有群众迎候,献哈达,送食物。解放军的各种告示被贴在醒目的地方。显然,这都是甲本次成的安排。
后来,部队解放了昌都,但仍处于断粮状态。有一天,甲本次成风尘仆仆地赶来了。送来五头牦牛,二十多只羊,说是要慰劳解放军。司务长要算钱给他,他生气了,脸红脖子粗地说:“我不是为钱才来的。我们是朋友,金珠玛米都在挖地老鼠洞里的粮食过活了,我这个朋友还能吃下饭?要给钱,就是看不起我。”吵闹声引得一大堆战士来围观。大家再三向他解释之后,照价付了款。其实,甲本次成家里也不富裕,他家的房子很破旧,楼下养牲畜楼上住人,里面没什么陈设。妻子和两个儿子身穿打满补丁的衣服。最尊贵的客人来了家里也只有粗糌粑和酥油茶。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等办了那么多东西慰问部队,足见情意有多重!
即使把自己献出去,他也要换来一个光明照耀的社会。
正因为有如此广大藏族群众的支持,昌都战役才取得了胜利。人心的向背,也决定了西藏历史发展的大体趋势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