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田埂就进城了,钱旺还是对他爱答不理的,不过工钱倒是一分不少他。田埂对此心满意足,心想只要能挣来钱,其他管球的。田埂知道这份工来得不易,处处用心,又肯卖力气,活计也越做越好。钱旺看在眼里,慢慢的也缓和起来。
五月里的一天,田埂跟钱旺去买材料。市场上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开,眼看就到地方了,钱旺忽然觉得腰间一抖,心想坏了,伸手一摸,别在那里的包包不见了。情急之下钱旺一把抓住身边正待回身的男人,不想还真给碰对了。那家伙使劲甩开钱旺,撒腿就跑。钱旺便高喊:“抓小偷!”他喊得恁凶,却一步也不肯上前,他知道这地界的贼凶着呢。前面的人仿佛也都懂得这个道理,不仅没有阻拦,还纷纷侧身让出一条道儿。那贼一见便越发得意,边跑还边用手拨拉着,就像在游水。这一切映在田埂眼里,好像变了模样,他仿佛又回到去年的集上,前面跑着的就是那个偷驴的贼。想到这儿他的眼里就开始向外冒火,不由得两脚一蹭冲了过去。这让钱旺也大受鼓舞,指使着一同来的几个伙计跟上去,那条本来要愈合的通道,就这样又重新散开了。田埂玩命儿地往前跑着,没几下就撵上那贼。那贼见状只好丢下包包以求脱身,不想田埂不肯罢休,死攥住贼的衣衫不放。贼挣了几下挣不过,一急就亮了刀子。田埂就见眼前一亮,胳膊上就开了道半尺长的口子,血汩汩地往外冒。起初田埂也没觉得疼,他只是愣在那看着那血流出来,浸透了衣袖,顺着胳膊肘儿连成一线,哩哩啦啦地淌在地上。后来他猛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的胳膊自己的血,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钱旺说,那鸟人都撒了东西,还追啥追么?说话时口气略带些埋怨,分明是在心疼刚刚的那笔药费,但又不好表露,毕竟包包是人家追回来的,那里头的内容可要比医药费丰富多了。快到工地的时候,钱旺对带工的说,让他歇着吧,工钱照算。于是田埂就歇了,好吃好喝地歇了,一歇还就是半个来月,大伙都说田埂这马屁算是拍到正地方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转眼间又到了年下,这回不同往常,田埂怀里揣着钱,乐呵呵地进了村子。在村口,他把整袋子的糖果撒给孩子们,看着他们兴奋地争抢着,他的心里一阵快意。进了门,田埂晃着大包的年货,菊子笑开了花,两个娃也欢叫着牛犊一般冲过来,接过东西抢在一处。田埂把一张存折递到菊子手里,她的眼睛就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田埂便去了镇上买了份厚礼,直奔老汉家。老汉一见到他,就笑着往屋里让,还不停地问长问短。田埂把礼和驴钱一并递过去,千恩万谢,说到动情之处还禁不住哽噎起来。他说老汉就是他的再生爹娘,当初要不是他,日子可真不知道咋过了。老汉一个劲地点头,拍着他的肩膀,说:“我说我没看错人哩。”后来田埂又原原本本地讲起了进城一年来的见识,老汉竖起大拇指说:“你这后生有出息,有出息呢。”说话到了中午,老汉留他吃饭,田埂推辞不过,只得半推半就地坐上了炕头。老汉招呼老伴从柜顶拿出珍藏的竹叶青,与田埂喝了起来。田埂不善饮酒,几杯下肚便脸红耳热,老汉见状也不再勉强,再碰杯就只叫他意思意思即可。又是几杯酒落肚,老汉的脸上也开始泛起了红光,他把身子向后伸展靠在被垛上,拾起烟袋吧嗒起来,同时把一旁的烟卷给田埂扔过去。田埂憨笑着,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抽着。
两人闷头吃了一阵烟,老汉忽然说:“那混球子对你咋样?”
田埂一愣,说:“谁?”
老汉说:“钱旺呀,我那混球子外甥。”
田埂立时瞪大了眼睛,说:“钱,钱旺,外甥。”
老汉笑着说:“就是,我先前没说给你,钱旺就是我亲外甥,那混球子要是欺负你就跟我说,我骂他去。”
田埂赶紧结结巴巴地应答着:“啊,啊,啊,还好,还好。”
从老汉家出来,田埂有点晃悠,他没急着搭车,而是顺着洋灰路一直走,边走边心思起事儿来。他想,这老汉,我说他当初咋那么大方,原来心里头有本账呢,他把钱给我,我再给钱旺,到头来钱旺还是要花给他,他到头来白弄头驴,多划算呢。可谁想到我把驴丢了呢,不过他把钱借了我,就更划算,不但不亏本,还要我念他一辈子好,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我可真是把人想简单了呢。想到这里,老汉对他的恩也跟着淡了些,一阵小风吹来,拂着田埂发热的脸,挺舒服。
回到家里,菊子已经做了一桌子酒菜等着他,这是以往没有的景象,两个娃见他回来高兴得直拍手。田埂笑着说:“看这两个小犊子急成啥了都。”不等田埂坐稳,两个娃就一阵狼吞虎咽,菊子笑骂着拍打他们说:“你们是饿死鬼托生咋的?没见过粮食!”田埂也笑,他说:“好吃不?”娃们不住地点头。田埂说:“那往后就让你娘天天给做。”说着,忽地又从身后变出两只崭新的书包,娃们更是欣喜得不得了,也不知该顾哪头了,居然都停在那发起了呆。随后他们还是选择了书包,嚼着嘴里的饭菜,在桌上就比划起来。菊子坐在一旁看着,笑着,眼睛又湿润了。
年初一,田埂拎上礼去钱旺家拜年,钱旺就拉他陪酒。和钱旺喝酒可不比别人,能喝不能喝都得喝,而且只要端起杯子就得干。田埂连着吃掉三杯,就觉得胸膛里像下了火,身子也飘忽了。喝到兴处,钱旺掏出烟来,也甩给田埂一根,田埂赶忙递上火。钱旺没急着点烟,而是伸手拍拍田埂的肩膀说:“埂子,这一大年的我没亏了你吧?”
田埂赶忙连声说,“没,没。”
钱旺说:“钱也没少你一分吧?”
田埂说:“没,没。”
钱旺说:“他们都背地里说我是没良心,你看呢?”
田埂说:“没,没。”
钱旺眼珠子一瞪说:“嗯?”
田埂赶忙改口说:“啊,不不不,有,有。”
钱旺就笑了,他说:“其实这人啊,有没有良心不是大问题,有钱才是真的。”
田埂说:“是,是。”
钱旺说:“行了,看你干得不错,来年就带工吧。”
田埂心里高兴,赶紧一个劲地应着。
又是几杯酒下肚,田埂的眼前就模糊了,他觉得肚子的火越烧越旺,恐怕一张嘴就要喷了出来。他使劲憋着喉咙,大气也出不得,就只盼着酒快点喝完,可是钱旺却还在兴头上,眼看着瓶中见底了,回手又拎过一瓶,田埂暗暗叫苦,心想完了今天怕是要喝翻了。
没一会儿工夫,田埂就去了几趟厕所,吐得个不亦乐乎。钱旺见了哈哈大笑着,节奏就缓了些,他说:“你见我舅了?”
田埂点了点头说:“嗯。”
钱旺说:“你可得好好谢他呢。”
田埂赶忙应着,但心却不以为然了。
钱旺说:“我们这一家子人,我就服这老爷子,要不是他当初连哄带骂地帮你说,我能带上你?”说完瞄了眼田埂带来的年货,说,就凭你当初那点礼,别说办事情,收我都懒得收呢。
田埂听了,心里头咯噔一下子,脸上顿时一阵发热,他拿起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真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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