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4921500000123

第123章 那样的重逢(1)

第二天早上我就起身,走到外面。因为过早,还不能到郝维仙家里去,我就在街上逛,向郝维仙小姐家的那个方向走去。那不是到乔的方向,我明天到乔那去。我一直想着我的恩主,幻想着她能为我安排的锦绣前程。

她以前收养了埃斯苔娜,现在也就算收养了我,她不会不对我们两人的联姻作出认真的安排。她想把恢复荒芜家园的任务交给我,让我把阳光重新引进黑暗的房间里,把停止的时钟重新拨准,把冰冷的壁炉再次点燃,把蜘蛛网撕开,把一切的害虫消灭掉,总之,让我像传奇的年轻骑士,干光辉的事业,然后再和公主完婚。我停下脚步向我经过的宅邸张望,憔悴的红砖墙,所有的窗户都已经堵塞了;强壮得郁郁葱葱的常春藤沿烟囱攀爬而上,向四面伸出它的嫩枝和枝蔓,就像老人筋肉结实的胳膊一样,构成了一处多彩、吸引人的神秘所在,而我就是这神秘所在的主人。埃斯苔娜是这儿的灵魂,是这儿的精神,这是必须所在。但是,尽管她已经俘获了我的灵魂,尽管我把全部的幻想和希望都倾注在她身上,尽管她对我童年时代的生活和性格的形成有着巨大的影响,但我并不会说她有什么好的品质,她只是暂时迷了我的心窍,就算在这具有浪漫意义的早晨也是一样。我在这里特别说明这个问题,出自一个明确的目的,由于这是一条线索,跟着这个线索我被引进了迷宫。就我个人的亲身体会而讲,世上的人那种对情人的传统看法不可能永远是真的。不容掩盖的真相是,当我以一个男人的角度爱上埃斯苔娜的时候,只是因为我发现有一种内在的抑制不住的情感非爱她不行。一旦我爱上了,我就再也不可能不再爱她。我了解这对我会带来多少的悲伤,而且这些悲哀时刻缠绕住我,日夜萦绕在心头。我爱她是违背常理的,是妨碍前程的,是失去自制的,是破灭希望的,是断送幸福饿、是注定要沮丧和失望的,但是,一旦爱上她,我再也不能不爱她。尽管我知道这一切,但是我对她的爱一分也不能减少,也不会使我有所压制,相反的,我却更把她奉为人间最优秀的佳丽。

我算好散步的时间,到大门前,刚好是以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所以我伸出不听使唤的手拉了一下门铃,立即转过身去,吸了一口气,尽量让激烈的心跳稳下来。我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听到院子里走过来的脚步声。当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时,我刻意装着没有听见。

这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使我吓得回头。更让我惊讶的是,站在我面前的是穿深灰衣服的男人。我真没有想到在郝维仙小姐的门口,在这样一个地方,会遇到这样的一个人。

“哦,奥立克!”

“哦!我的小少爷。你不光变了,一切都变了。但是,快进来。要不然,让大门总开着,是违反主人命令的行为。”

我走进去,他就马上关上门,又锁上了,把钥匙拿出来。他只顾着带我向里面走去,走了几步转过来对我说:“我现在到了这里!”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他用带有责备的口气说:“我用腿走来的,东西是用车子推来的。”

“你以后就待在这里了?”

“我的小少爷,我不是在这里捣乱的。”

他讲的话我不敢相信,在心里细细推敲一下,他带有责备语气说的话。这个时候,他缓慢地把他那迟钝的目光从铺石地面上抬起来,从我的脚尖移到我的双腿,再移到了我胳膊,最后落到到我的脸上。

“所以你已经离开铁匠铺了?”我问。

“你看这里很像一个铁匠铺吗?”奥立克回答,用受了侮辱般的神气向四周看看,“那你说,这里到底像不像铁匠铺?”

我问他离开葛奇里的铁匠铺多长时间了。

“这里每天都差不多,”他说道,“我没算过,不晓得有多长时间了。但是,你走以后,我过了一段时间才来到这里。”

“你不说我也知道,奥立克先生。”

他冷冷地对我说:“哦!那你真是个学问家啊。”

就在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屋内,我看到他住的那个房间,就在门里面,有一扇窗户对着院子。从样子上看,这间房子非常小,和巴黎看门人的房间比,无论从哪讲都没什么不一样。各种钥匙挂在墙上,这个时候他把大门的钥匙也挂在了上面。墙壁凹进去的地方摆着的是他的床,铺着补丁叠补丁的被。整间屋子的样子很不整洁。十分狭窄,并且令人昏沉,就像是关了一只睡鼠的笼子。他就像幽灵一样站在窗边一角的阴影中,样子又黑又笨,真像是关在笼中的人形睡鼠,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呢?

“曾经没有见过这里有个房间,”我说,“但是,以前也没有看门的人。”

“没看门的人,”他说,“那是以前的事。后来流言非常多,在这样大的房子里没有保护措施是很危险的,这儿有逃犯,还有毛贼,有坏人,都是乌合之众,他们总是来来往往的。于是,介绍我到这里,说我可以应付一两个人,我就同意了。这里比起拉风箱和破铁锤来容易很多。那是已经装子弹的,是真的。”

我看到在壁炉上面真放了支枪,枪托外边包着铜皮,他的目光也随着我望着那把枪。“那好吧,”我说(因为我不想和他说更多),“我现在能去看郝维仙小姐了吗?”

“我如果知道,就烧死我吧!”他回答了我一句,先是伸了伸懒腰,之后晃动着身子,“我的少爷,我的任务就是这个。到现在,我用锤子把这个钟敲一下,你就沿着过道走,直到遇见人叫你。”

“我认为,他在里面正等着我呢。”

“我如果知道,那就烧死我两次吧!”他说。

他说完之后,我就转向过道。我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穿着笨重的皮靴子踏着过道。这个时候,奥立克敲了钟。我走到过道的尽头时,钟声震荡着,我看到莎娜·鄱凯特了。也许是由于我的原因,她的面色变得很难看。

她说:“哦!真是你,皮普?”

“哦,鄱凯特小姐,真的是我。我给你带来消息,鄱凯特先生以及全家人都很好。”

“现在他们好些了吧?”莎娜摇着她的头,“他们真该好起来。哦,马休,马休,我的先生,你记得路吗?”

曾经我在黑暗里爬这道楼梯已有许多次,应该还能认识怎么走,更何况这次我爬楼所穿的皮鞋比以往穿的要轻很多。这次像以前一样,我在郝维仙小姐的门上敲了两下。我便听到她的声音:“这是皮普。皮普先生,快进来。”

她像以前一样坐在那张老梳妆台的旁边,还穿着过去穿的衣服,双手放在手杖上,下巴放在双手上,双眼注视着身旁的火炉。坐在她旁边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手上正抓着那只从来没穿过的新鞋,低着头认真地看着。

“快进来,我的皮普。”郝维仙小姐继续小声地说着,没有抬头更没有转过头,“我的皮普,快进来。我的皮普,你还好吗?过来,把我当做女王,亲吻我的手,好吗?”

忽然,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只是抬起眼睛,用严酷玩笑的口气又说一遍。

“好吗?”

“哦,郝维仙小姐,你的信我已经收到,”我这时不知所措地说,“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你带信让我来看你,于是我就来了。”

“哦,怎么了?”

那位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女郎抬起了她的头,诡诈地看着我。这时候我才认出来,这双眼睛是埃斯苔娜的。她真是变了,变得更动人,更具女人味,她的所有都值得羡慕和赞叹,她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我跟她比,什么变化都没有。我望着她,不由得在幻想之中又无药可救地变成了粗鲁的平常的孩子了。我觉得我和她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并且两者之间悬殊非常大,她真是不可高攀的仙女。

她把手伸向我。我吞吞吐吐地说见到她真是太高兴了,我很久就盼望着这一刻的来到。

“哦,皮普,你认为她的变化大吗?”郝维仙小姐问,神情很热切。她用拐杖敲了一下她们之间的椅子,示意让我坐在上面。

“哦,郝维仙小姐,当我一进来时,真看不出这副面容和形体中有任何埃斯苔娜的样子,不过现在静下心来一看,和以前的样子十分地——”

“怎么了?你说她还是以前的埃斯苔娜?”郝维仙小姐打断我的话说,“那时她既骄傲又伤害人,你不是非常想躲开她吗?你不记得这件事吗?”

这一问倒把我的心绪给彻底打乱了,慌乱地说那些都是往事,那时我也不懂事,等一下。埃斯苔娜笑着,神情也十分沉静。她说我的看法是非常对的,但是她当时也的确很难应付。

“你看他有变化吗?”郝维仙小姐轻声地问埃斯苔娜。

“他变化非常大。”埃斯苔娜看着我说。

“不像以前那么粗鲁了,也不像以前俗那么俗气了?”郝维仙小姐边说,边用手抚摸着埃斯苔娜的头发。

埃斯苔娜突然笑起来,看着手上的鞋,然后竟然大笑起来,后来又看看我,到最后把鞋放下来。她依然把我看做一个孩子,但却在诱惑我。

坐在房间里的我们,周围充满着曾经迷惑我心灵的气氛。就在说话间,我知道她刚刚才从巴黎回来,不久以后她又准备去伦敦。埃斯苔娜依然保存着平常的骄傲和任性,但是现在她的骄傲任性仅仅为了衬托着她的美貌,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不能把她的美貌和骄傲任性给分隔开来看。老实说,当我看见她时,我就肯定会回忆起童年时代的我,对于金钱,以及对于上流社会的可悲,我热烈地渴望这些不断地扰乱我纯洁的童心的回忆;我肯定会回想起童年时候的我,为了贫贱出身,以及为了乔的粗鲁而感到羞愧的那些失控的志向和目标;我肯定会回想起童年时的那些幻想,她的美丽的面孔可能在熊熊的炉火里燃烧着,会在铁砖里敲击出来,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表现出来,在铁匠房间的木窗里伸进头去张望,仅仅就那么一小会儿,突然又在黑夜了消失了。总的来说,我不能够和她分离,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现在,她都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变成了我生命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约定好了,因为白天的时候我和她们在一起,晚上的时候我回旅馆休息,明天返回伦敦。后来,我们接着又谈了一会儿后,郝维仙小姐邀请我们两人到那座荒芜的花园中去漫步,她又说,等我们散步回来之后,我要像以前一样用车子载着她兜几圈。

于是,我和埃斯苔娜便经过一扇门进入了美丽的花园。曾经我还记得就是因误人了通过这扇门而遇上那位面无血色的少年绅士的,就是现在的赫伯特。这时我内心十分激动,甚至在微微颤抖着,真的很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最后她却十分安静平和,决不会对我有任何崇敬。在我们快要走到当年时比试的地方,她停下了脚步,对我说:“那时候的我是个奇怪的小东西,有一天我躲在一个暗处偷看你们打架,看得很清晰而且看得很开心。”

“那一天你还给了我奖赏呢。”

“有这样的事吗?”她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情回答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那个对手,我十分讨厌他,因为他给我带到这里来就是要想尽办法折磨我,我被他纠缠得很生气。”

“我现在和他已经是好朋友。”我说。

“对呀!我记起来了,是他父亲教你学习的?”

“是的。”

我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的语气,她待我其实就像待一个小孩子

埃斯苔娜说:“在你的命运转变后,你的交往伙伴也就改变了。”

“这是必然的。”我说。

“这也是很自然的,”她就用高傲的口气说道,“过去适合和你做朋友的人,现在就不再适合和你做朋友了。”

其实,从我的良心来说,我不确定是不是有一点犹豫的想法,去看望乔;现在听到她的议论以后,纵使仍有这样的想法,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当时,你也许还不晓得在你眼前的远大前程对吗?”埃斯苔娜挥了挥手,说明当时指的是打架的那会儿。

“完全不晓得。”

她在我身边走着,已经是一种盛气凌人的模样,并且走在她的身边的我却是满脸的幼稚、服帖。我感到我们两人之间在气质上有很强烈的悬殊,如果我不是已经被女恩主选出来做埃斯苔娜专门的伴侣,我的心里会是很痛苦的。

花园里长满杂草,到处都是,找不到能够落脚的地方,最后我们俩转了两三圈,然后从花园走出,来到酒坊的院子。我一本正经地指着一个地方和她说,以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看到过她走在这些酒桶上面。她漫不经意地朝那个地方向瞅了一眼,问:“真的吗?”我说,她是从屋子里走出来给我肉吃给我啤酒喝的。她又说:“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对她说:“你是否记得你曾经让我哭了?”她摇头望向四处,说道:“不记得,不记得。”听见她一声声的记不起,又一声声不记得,这时又一次触动了我的心灵,又一次让我的内心深深的哭出来,并且这次的哭泣是我内心里所有的哭泣之中特别难过的一次。

就在此时,她就像是一位聪慧美丽的少女,充满情愫地和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不用心做过的事就不能放到心上。”

我讲了一些奇怪的话,大意是,她说的一些话我不能不去怀疑,我心里清楚,哪有美丽的少女会是无心的呢。

“啊!我确实是有心的,是能够用刀子扎、也可以用子弹射穿的心,我很确定这个,”埃斯苔娜坚定地说,“当然,只要心不再跳动,我就不再呼吸了。但是,刚刚我说的没有这意思,我那时候对别人一点儿不温柔——很没有情义——缺少同情——等于白说。”

她安静地站在那儿,表情认真地注视着我。这就使我的心里产生了不一样感受,她的某种表情是否和郝维仙小姐有些相似呢?不对。应该是她在某些行为举止方面是有点像郝维仙小姐的,但是有谁家的孩子不与大人有些相像的地方呢。只要和大人天天在一起,又和外界没有联系的孩子,只要少年时光消失,在脸上、神情上是能够留下某些相似之处的,虽然她们的容貌是截然不同的。但是我还是能找到郝维仙小姐的印记。然后,我看了看她,她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但是曾经浮现出那种神情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那么我看到的应该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