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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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我惊恐不安地住店(1)

当我读完了这封警告的信后,我立刻从寺区的门走出来,我匆忙选择了最佳路线,直奔舰队街。在那里我又乘上夜班出租的马车,驶向了沽文特国的黑蒙斯旅社。在那个年代,无论你怎么晚,你都可以在这间旅社找到床铺。旅社的账房先生,带我从一个边上的门口进去,并且他点亮了架子上,最靠近的一支蜡烛,同时领我笔直地走进,牌子上标明的第一个房间。这里是底楼的后房,就好像一个地窖。而那张床活像个专制的魔鬼,用四根柱子搭成的床架,床架的四条腿占满了全部空间,并且一条蛮横的腿伸向壁炉,而另一条腿却伸到门口,那个神气的样子简直威严无比,好像神圣不可侵犯,它把小洗脸架挤到了一边,小洗脸架显得十分可怜。

我让账房先生给我拿个灯来,他拿来灯后就走了。在过去那个道德淳朴的时代,这具有独特古风的灯,它十分雅致,而蜡烛是用灯草芯制成的。这种东西和一条手杖形式的幽灵一样,你只要碰它一下,它就立刻变成了两段。这根本就不是用来点灯的。这灯就像一座高高的铁皮塔楼,灯中间的底座上,插了一支孤零零的蜡烛,而烛光从铁皮塔楼的小圆孔中射出来,在墙上映出了一个形象鲜明的,令人惊醒的影子。

我上了床,静躺在床上面,两脚酸痛、全身疲倦和痛苦难忍。如果那个愚蠢的,就像百眼巨人一般的灯火不灭,那么我的双眼就难以合拢。在这个死寂般的黑夜与昏暗之中,我的双眼和那百眼巨人相互瞪着对方。

这是一个多么悲惨的黑夜!这是一个多么令人烦躁,多么令人心灰意冷,多么漫长的黑夜!我的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冷却的煤烟和火热的炉灰的味道,这令我很不愉快;我的双眼在床顶上的角落里搜寻着,好像有一大堆从屠宰场飞来的绿头苍蝇,有一大堆从市场上飞来的钻耳虫,有一大堆从乡下爬来的蛆虫,它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静静地等着下一个夏季的到来。这一切使我突然幻想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从上面滚落下来,但是我忽然就似乎觉得有东西,竟轻轻地落到了我的脸上。这是个很不愉快的念头,而且其他的念头,也接踵而来,仿佛又有什么东西,爬上了我的背。我睁着双眼,无眠地躺了一会儿,在寂静之中,我又听到了奇怪的响声,一切东西都在低声细语。壁橱在轻轻地说话,壁炉在发出叹息,小小的洗脸架在滴滴答答的响起,抽屉里面似乎也偶然发出吉他琴弦的弹奏声。也就在这时,映照在墙上的百只大眼睛,也做了出新的表情,每一只眼睛都瞪着我,我仿佛从它每一只眼睛里都看到五个大字:千万别回家。

我不管什么夜间幻想,我不管什么夜间幻听,我也不管它们怎样向我蜂拥而来,那都不能把我“千万别回家”的念头驱散。不管我在想什么,这几个字都一直会钻进我的思想中去,好像我身体里面的隐病无法摆脱。在不久之前,我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新闻是说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绅士,有一天晚上,在黑蒙斯旅社的床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直到第二天早晨,他才被发现躺在血泊之中。我的大脑又在思考着,这个人一定就是住在我的这个房间里,因此我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检查四周,但是我都没有发现血迹,这时我心里才安定下来;然后我打开了房门,我一直望着深深的过道,我看到远处的灯还在发出亮光,而那位账房先生就在近处打瞌睡,这才令我放下心来。这时,我脑海里杂念四起,我想我为什么不能回家,我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普鲁威斯在我家中是否安全,所有这些问题都忙碌地,在我心里翻来覆去,任何其他的念头,都无法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当我大脑中,出现了埃斯苔娜的形象时,我就想起白天我俩分别,今后我们就再不会相见了,我回忆起我们,告别时的那种种情形,和她那栩栩如生的音容笑貌,和她那编织绒衣时的十指动作,但是我无论是想到这里,或是想到那里,或是想通任何东西,“千万别回家”的警告在我脑海里都无法清除。最后我身心憔悴,眼睛自动闭起来打起了瞌睡,然而我心里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动词阴影,我把它变成了,现代时的命令句:你千万不能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你千万不能回家,千万不要让他回家。接着,我又隐隐地变成了不同语气的句子:我不可回家;我不能回家;我也许不可以回家;我也许不能回家;我不准备回家;我不该回家等等,我被一直弄得心烦意乱,我的头在枕头上翻来转去,望着映照在墙上的,那些百眼巨人睁得圆圆的百眼。

我昨天晚上睡觉前曾留下话,我要他们在,第二天早晨七时叫我,我的道理是十分明白的,我在和任何人打交道之前,我必须先要见到温米克;同样我也十分明白的是,我必得要到伍尔华斯去,体验他伍尔华斯的情感。第二天一早,我用不着账房先生敲第二下门,我便从不舒适的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我离开了这间,使我一夜辗转不得安心的房间,因此我心里感到轻松不少。

上午八时,我赶到了伍尔华斯,我眼前出现了城堡雉堞。我正巧遇到他家的小女仆手中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面包圈走进了这个要塞,我就和她一起从后门进去了,并通过了吊桥,用不着通报我就来到温米克的面前,这时他正忙着,为他自己和老人家煮茶。我从开着的一扇门望去,老人家仍然在床上睡觉。

“喂,皮普先生!”温米克打着招呼,“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答道,“但是我没有回家。”

“那就好,”他拄着双手,说道,“我在寺区的每道栅门里,都留给你一封信,以防万一,你是在哪道门进去的?”

我告诉他,我是在哪道门进去的。

“今天我还要抽空,到寺区的各道栅门去走一趟,我要把那些信都销毁掉。”温米克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原则,只要有可能,我尽量不会让你的字据落在别人手上,因为你不知道,哪一天会因此受到别人的利用。因此我想冒昧地,请你做一件事,你给老人家烤点腊肠,你是不会介意的吧。”

我说我很高兴,愿意为他效劳。

温米克对他的小女仆说道:“玛丽·安妮,你可以出去做你的事了。”

等她走了出去以后,他对我眨眨眼,并说道:“皮普先生,你明白吗?现在屋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因为他的友谊和细心关照,所以我很感谢他。我们低声地交谈着,同时我也在给老人家烤腊肠,而他则为在老人家的面包围上涂黄油。

“皮普先生,你是知道,”温米克说道,“你和我是相互理解的,我们总是以私人和个人的身份交谈着,在今天以前,我们已经进行过一次秘密交易了。我们在办公室进行交易是一回事,而我们现在是在办公室以外交谈。”

打心底里我同意他说的话。因为我过度的紧张,所以在火上,我把老人家的腊肠点着了,腊肠像个火把似的,我就连忙把他吹熄了。

“我在昨天早晨,在一个地方我偶然听到,”温米克说道,“这个地方,我曾经带你去过,但是,虽然在你我之间,那么能够避开不提这个地名,我们能不提最好——”

“不提最好,”我说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意思。”

“我在昨天早晨,偶然我在那个地方听说,”温米克说道,“有一个和海外殖民地生意上有些往来的人,他手边带了一些财产。我不能确定,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我们还是不必提他的名姓——”

“我们没有必要提。”我说道。

“此人在海外的某个地方,出了些小小的麻烦,这个地方的许多人,不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个人的愿望而去的,而是它们必须去,因此政府对此必须管,开销也是政府拿的——”

因为我只顾着盯住他的面孔,所以我把老人家的腊肠,烤得像放花炮一样劈劈啪啪地炸开了,弄得我们两个人都心慌意乱,我既听不成,温米克也讲不成;所以我只得连忙道歉。

“——此人在那个地方突然不见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温米克说道,“对于他的失踪,我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并且形成了几种说法。我听说你住的寺区花园里的几间屋子,都已经受到监视,并且还要继续被监视下去。”

“被谁监视呢?”我说道。

“这我就没有深追下去了,”温米克推辞地说道,“如果我要再深追就下去,那么就和我的办事职责不相称了。只是我听说,因为我在老地方时,常常会听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我告诉你这些,都不是什么可靠的情报,我只是听来的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