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惊魂
刚来地府的时候,我总觉得这里人情淡薄,人与人之间好像都没有什么干系。
等时间长了,我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原来人间的情感判别标准在这里并不适用。
人死之后会渐渐地褪去那些浮华和虚荣,变得直接和务实起来。
好朋友不需要常常见面,上司和下属之间也不必各怀鬼胎,恋人之间更不会用贵重的礼物证明爱意。
务实之后不但省去了很多麻烦,而且会减少很多错误,比如,在地府几乎不会有人为的冤假错案。
说到错案,最近记录的故事里面有一条就是关于错案的……
我是一名警察。
有一年我到临县去为一件案件取证,因为时间紧急,来不及和当地的派出所联系住宿,所以就决定到镇上随便找一家旅店住下,等第二天一早办完事就赶紧回去。
这是个只有两百来人的小镇,除了车站有一间三层楼的高屋外,其余全是南方农村典型的砖瓦房。车站边的那间招待所我去看过了,脏乱得可怕,墙壁上黑漆漆的,简单地放着一张木床和地上摆着个水壶,恶心极了。尤其那床上又黑又厚的被子,我怀疑里面的虱子多得可以组成一个团。房间的窗户也坏了,从旁边另一间屋里正飘来阵阵汗臭味和如雷的鼾声。
于是不管那个中年妇女如何卖力推荐,说这是这个镇上最好的一间房子,唯一的单间,才八十块每天,这么晚了还可以打折,六十就行,我还是飞快地逃了出来,去找临街的家庭旅馆了。
很快我就找到了一间二层楼的院落,这房子看上去挺气派,面东南而立,黑暗坚实的墙体,朱红色的木檐,门前是两根直立的圆柱,也是朱红色的,像两颗钢钉牢牢钉在那儿。下面有两礅圆石垫着。
我朝挂着旅店招牌的窗户走去。白炽灯的灯火有些昏暗,一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正在里面抽着旱烟,烟味有些刺鼻。
我未及开口,他便问:“住店吗?”
我说:“是。”
他抖动了一下烟灰,说:“你真好运,那个四人间还没住满,刚好,你可以挤进去。”
什么,我一听要与人同住,连忙着急地说:“能不能让我住单间?我可以出高价。”
老头瞪了我一眼,说:“你以为我们这里是车站招待所吗?你先进去看看再说。”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带着我打开旁边一间房间的门,还交代我轻点声,我只好跟着走了进去,一看,确实很清爽,也很干净,但里面已经睡了三个人。
接着老头带我出来,对我说:“登记吧,二十元。”
我有些为难,因为我身上带着重要资料以及枪支,那都是不能丢的,于是继续求他给我个单间。
老头爱理不理地说:“没了,没有单间了。”
我看天色已经很晚了,又不想回车站招待所,于是对他说:“能不能想想办法?我带有重要物品,不方便住多人间的。”
老头又瞪了我半天,回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像破旧的老黄历样的本子,翻了翻,口中喃喃念了几句。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对我说道:“行了,今晚她不会来。我给你开个两百的单间。”接着他手指一捏,忽然停顿了,问我,“你老实告诉我,你身上有没有什么血债?”
我一听就有些上火,我是警察,公安局的出差人员,他装模作样、神神叨叨的,无非就是想开个高价敲我一笔,于是我把证件给他看了。果然不出所料,老头看完证件立即没声了。
他领我上了二楼,打开房间,一股清香便飘过来。我觉得这两百元钱开得不冤,白纱帐子,白色床单,被褥也是雪白的,内有一张桌子,上面有一个花瓶,瓶中居然有一束鲜花。这张大床也很有特色,涂了紫色的边角,雕了些图案,做工相当精致。
更妙的是,这个房间里有一扇朝北的窗子,此刻月光正洒了进来。
看着我满意的神情,老头高兴地走了,临走对我说:“千万不要把这扇窗子关上,一定要让月光照进来,千万记住了。”
老头这时眼里充满了郑重与警告。
我懒得和他多扯,于是告诉他:“您老去吧,我就喜欢开着窗子睡呢!”
老头点点头,刚要转身忽然又转了回来对我说:“如果晚上你听见什么声响,千万别出来。”
我开始有点烦这老头了,于是说:“我知道了,现在我累极了,马上就想睡,麻烦你出去好不好?”老头眼中马上闪过一丝奇怪的光芒,最后看了我一眼才走。
我是真的困了,躺下几乎就能马上睡着。
可是想到我身上带着的资料及枪支,于是我还是把那扇小窗子关上了。毕竟我已经过了诗情画意的年龄了,还是安全第一。
安顿好一切之后,我放松地躺下,把枪支和资料压在了枕头下面。闻着白洁的被褥上传来的淡淡清香,我想今晚总算可以安稳地睡上一觉了。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大约是后半夜,我感到好像有什么人在对着我的脸吹热气,痒痒的,很舒服,又很不舒服。
我立即惊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因为我把窗户关上了,所以屋内显得很暗,我很清楚地记得刚才的感觉,是有人对着我的脸吹气,可是我现在却可以肯定这屋内绝对没有别人,凭我八年的刑侦经历,我什么没见过。稍有风吹草动,我就能感知对方的位置,我可以肯定这屋内绝对没有别人。
难道刚才我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感觉会如此清晰?
就在我迷迷糊糊又要睡着之际,耳边忽然传来清晰的哭喊声,我嗖地一下坐了起来,把枪握在手中。
不错,这次我听得很清楚,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从街上传过来,而且离我这儿很近。小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止不住了。我决定出去看看,把资料随身带好,手里紧握着枪开门走了出去。
屋外月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黑得很历害。
我凭着听力一步一步向哭声靠近,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是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小女孩坐在街道中间哭着。我慢慢向她靠近,然后可以看到她的脸了,是一张圆圆的、很可爱的脸蛋,上面正挂着晶莹的泪水。
我朝她喊了声:“小妹妹,你怎么不回家?在这里哭什么啊?”
她转头看了看我,抽噎着说:“妈妈打我,她不要我了。 ”
哦,原来是个被大人打跑出来的孩子,我觉得虚惊一场,想把她送回去。所以一边走近,一边问她:“你家在哪儿啊?”
“在那儿!”小女孩指了指远处,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正是我住的那间二层楼的小旅店。
就在我诧异地一转头间,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朝我射来,是一辆急驰而来的东风牌大货车。
车来得太快太突然,我离小女孩还有几步路的距离,来不及救她,只好自己一个侧扑闪了过去,然后就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
那个刚才坐在街道中间哭的白衣小女孩被活活压成肉浆,鲜血及白色脑浆溅了一地。接着,那辆东风大货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出于职业本能,我立刻默记了车牌照。
记完车牌我就立刻冲了过去,准备将肇事司机逮住。车门忽然开了,走下来一个人,这个人长着一张独特的长方脸,眼角有颗痣。怎么会是他?我险些吓得晕过去,这人正是不久前在严打中被判枪决,而且是由我亲手执行枪决的犯人。
我绝不会记错,因为我当警察以来一共只枪决过三个人:一个是杀过三个人的强奸犯,一个是倒卖枪支及贩卖毒品的走私犯,另一个就是他,据说是在逃多年的杀人犯。
这三个人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因为出于惯例,我们总会在执行枪决的最后时刻,问一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这时候一般的犯人总会痛哭流涕地说他对不起谁谁谁,而刚硬点的则说“老子没什么可说的”等等,而他说的是:“我是杀过人,你们杀我不冤,可是我杀得不是你们说的那个人。”
一般来说,人到了这个时候,说出的话就是他在生命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所以一般都会是真话。可是既然已经判罪了,而他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我们当然最后还是对他执行了枪决!
那天我枪决完人之后,也觉得有点不舒服,我狠狠喝了三瓶酒才提起神来,可是今天我又看到他,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
只见他走到那摊血肉旁边看了又看,犹豫了一下,又慌忙向大货车跑去。
我大叫一声:“站住,你跑不掉的!”
可他还是头也不回地向车上跑去,于是我朝天鸣了一枪,他身子顿了顿,还是从车门钻了进去。我迟疑了一下,朝着已经发动起的大货车又开了一枪,枪没打中轮胎,却打在了档板上。我清楚地记得车中枪的位置。 车一转眼开走了,留下一股白色的尾烟在空气中飘荡着。
看刚刚事故的情形,小女孩估计已经遇难了。可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朝那摊血水走近,可忽然我发现那摊血水不见了。我顿时头皮发麻,忽儿我又想起来,为什么我放了两枪,这么大的声音,而这个镇上却都没人起来看一眼?我联想到了一件恐怖的事,干我们这行最怕的事,即被我们枪毙的死刑犯回来找我们了。听说以前就曾有个同事遇到过此类事情,后来发了疯,至今还住在疯人院。当然这也只是听说而已。
我半瘫软地慢慢走回旅馆,去敲那个老头的门,门里发出惊恐欲绝的声音:“求你不要来找我,我不是故意逼死你的,你不是逢十五才回来吗?我给你烧纸币了啊,还请和尚做了法…… ”
是那个老头的声音,我现在心情极端混乱,也懒得理他,就朝楼上走去,忽然我看见上面人影一动,仿佛有个白衣少妇走了进去。我又一惊,幸好重要资料我随身带了,可是她进去干吗?我追了上去,打开门一看,里面什么人也没有,我心里越来越发麻,然后我忽然想起老头说过的话,以及今天碰上的怪事。
我明白我住的是已经死去的人曾经住过的房间,包括被褥什么都是,我又气又怒,又惊又恐,忽然很想冲下去把房门踢开,把那老头抓出来狠狠打一顿,可是忽然我又想跑……
我都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记得天快亮时,车站来了车,我坐上便走了,也没有再回去找那个老头。回到局里我把资料交了,领导看我精神不好,放我两天假,我抽空到交警队事故科查了查,果然在三年前的七月十五深夜,在临县小镇上有一辆大货车撞死了一个小女孩,司机叫徐晓刚,至今还在逃逸。另外我还查到一件事,那天晚上撞死人之后更引起了另一桩命案。那个小女孩被她妈打后跑到街道上被车子撞死了,公公怪罪于她,她受不了压力就喝毒药自杀身亡了。
接着她老公也发疯走失,现在就只剩下那个公公一个人守着房子。
接着我凭着记忆,又到车辆报废场找到了那辆已经报废的肇事车,车身已经锈迹斑斑了,堆在一堆烂车中间。
而令我惊恐的是,我在车的挡板上找到了我五四枪打出的枪眼,痕迹还很新。
当天我又坐长途车到徐晓刚的老家去了解了一下,原来徐晓刚还有个双胞胎弟弟,自小就走失了。至此我怀疑我上次枪毙的那个就是压死了小女孩的徐晓刚,而那个多桩命案的杀人犯很可能是他的弟弟,说不定仍在逃。
我把情况向上面做了汇报,并提出提前退休。
三个月后,我退休申请批了下来。获批的原因之一就是我说不清楚两颗子弹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