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一位女同事(也可以算间接的领导),原也是大学生中的地下党员。她博闻强记,喜欢咬文嚼字,也似乎有好强使性的表现。她讲过一句话,使我非常感动,她说她追求的正像一首歌曲所歌唱的:“我们永远战斗在最前线。”
她后来突然调动工作了,有人说曾经见到她,烫着大花头发,人们分析说她可能去充任敌后工作去了;也有人说并无其事,她后来一切平淡无奇。
五年计划与安东诺夫的小说令我心潮澎湃。小说《第一个职务》写一个刚刚毕业的学建筑的女大学生尼娜,在巨大的建筑工地上的艰难与勇敢,眼泪与欢笑,沉醉与长进。然后激动人心的还有尼古拉耶娃的《收获》,和巴巴耶夫斯基的《光明普照大地》(改编成电影《金星英雄》)。我曾经十分向往于杜鹏程的《保卫延安》的成功,而他后来写的《在和平的日子》,就更令我壮心不已。但我又感到了他写得太过用力,太苏联式,不那么自然。我读了赵树理的《三里湾》,我佩服他的群众化的语言与他对于北方农村的人情世故的洞察与表现,但是我不满足,对于如火如茶的新中国的描绘,需要激情,需要浪漫,需要缤纷的幻想与色彩,而伟大的老赵,除了朴实,还是朴实,除了泥土,还是泥土。“老赵”的风格是无与伦比的,独特的,但不可能取代其他。我甚至于对于伟大的鲁迅所讲的白描也只承认那是一种风格,一种手法。可以白描,也可以斑斓绚丽,还可以如诗如梦如云如虹如霞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中国的青年人有一颗颗敏锐多情的心,中国有那么丰赡的文学传统,我们有白居易,也有李白、杜甫、李商隐、李贺、苏东坡和柳永。中国的读者,他们我们有权利得到更多更美好更丰富的精神食粮,精神的盛宴。我们有权利使自己的生活丰富化和浪漫化,永在前线。
我还要老实承认,我的日常工作渐渐让我看到了另一面,千篇一律的总结与计划,冗长与空洞的会议,缺乏创意新意的老话套话车轱辘话……我打算报考大学去学建筑,我要在建筑工地上献出我的热情与才能,有点可笑,但确实是受了安东诺夫的《第一个职务》的影响。
我被领导断然拒绝。我其时已经是东四(比原来的三区扩大了已撤销的原五区的部分属地)团区委(已不是工委)副书记了,属于骨干,岂会让我再去做普通的大学生?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也确实有问题,让你去的时候你不去,不叫去的时候你又闹上了,一句话还是脱离实际。
我找来了高中的各科课本,我要自学。
说来不好意思,我相信自己应该有更大的学问,更高的能力,更精彩的成果,更宏伟的成就。我不愿意混同于庸庸碌碌,人云亦云,我不愿意原地踏步,照本宣科,颠过来倒过去,我要的是创造和前进,是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是一日千里。我是一个正在期待跑出成绩来的长跑运动员,我绝对不是每小时五公里走路就可以尽兴的。
我还要实话实说,“红学”领域的两个小人物李希凡、蓝翎的一举成名令我心潮澎湃。蓝翎本名杨建忠,是我们区的团员,他先分到师大附中三部(即后来的一○一中学),我们办理过对他的处分事宜,大约是该校团总支,上报了他的处分材料:不安心教师工作,不服从分配之类,后来处分了否我已记不清,但是他很快与李希凡一道调到人民日报文艺部则是令人艳羡的事实。人不能没有成绩,人必须有所作为!
我在《译文》(即现今的《世界文学》)上读到爱伦堡的一篇文章《谈作家的工作》,他的文字如诗如歌,他把文学创作的美丽与神奇写得出神人化,他嘲笑那些文学教条主义教师爷主义入木三分,他的文章让我感动得喘不过气。
原来作家的工作是这样美好,创造,构思,风格,设计,夸张,灵感,激情,个性,想象,神秘,虚构,朦胧……所有这些平常要慎之又慎的用语,对于文学都是最最起码的素质,如果你从事文学,如果你在文学上有所作为,你就整天是创造和灵感,神秘和想象了。再往高里要求呢?文学是真正的永远。文学比事业还要永久。谁那么清晰那么缅怀汉唐皇帝的文韬武略?谁能为几千年前的一场战役或一个工程而激动不已?谁又能不为楚辞、乐府、汉赋、唐诗而拍案叫绝?什么都怕时间,除了文学。
突然,一个想法像闪电一样照得我目眩神迷:如果王蒙写一部小说?长篇小说,长篇小说……
我有文笔,我从小喜欢作文。仅仅在二年级做造句,我就显得与众不同。我用注音符号造了一个很长的句子,因为里面的许多字我都不会写。老师出的题目是“因为……”,我却造了一个大句子,而且文以载道,有一大堆主题思想,我平生造的第一个句子是:“下学时候,我看到妹妹正在浇花呢,我很高兴,因为她从小就不懒惰……”
更要紧的是我有独一无二的少年革命生活,我有对于少年/青年人的精神世界的少有的敏感与向往,我充满经验、记忆、尤其是爱与赞美的激情。在我这个年龄的人当中,没有人会像我看得这样高这样相对成熟。在站得高有经验相对成熟的人当中,没有我这样的年轻人、同龄人。我国作家在写农民写战士写工人。苏联作家笔下的中学生是作为儿童文学的题材来开发的。甚至苏联的写大学生的小说《大学生》与《三个穿灰大衣的人》我也觉得写得太孩子气,太往共青团团课教程上靠。而中国,连这样的偏于小儿科的书也没有。
就是说,我一定可以写一部独一无二的书,写从旧社会进人了新社会,从少年时期进入了青年时期,从以政治活动社会活动为主到开始了大规模有计划的经济建设,写从黑暗到光明,从束缚到自由,从卑微到尊严,从童真到青春,写眼睛怎样睁开,写一个偌大的世界怎样打开了门户展现在中国青年的面前,写从欢呼到行动,歌唱新中国,歌唱金色的日子,歌唱永远的万岁青春。
我还要写年轻人辨不清写不出,年纪大的人已经过景的少年意气,少年多感,少年幻梦,少年豪情,少年的追求与发见,人生的第一次政治抉择,第一次艺术感受,第一次爱情觉醒,第一次义愤填膺,第一次忧愁与烦恼,第一次精神的风暴……
这样一个写作的念头足以令人如醉如痴,如疯如狂,如神仙如烈士。敢于做出重大的决定,这不正是小小王蒙的特色吗?十四岁时候敢于加人地下的中国共产党,十五岁的时候敢于退学当干部,十八岁的时候敢于如火如茶地追求自己心爱的女孩,十九岁的时候就不敢拿起笔来写一部长篇小说吗?
我知道写作并非易事。我应约给中国青年报写一篇谈团的组织生活的文字,改了五六次,改得我心灰意懒。联系我的编辑还是中央团校的同学,优秀的新闻工作者唐飞虎。我还写过一些其他东西,投稿后全部原样退回。我知道所有的给初学写作者的忠告都说是不要一上来就写长篇,应该从报屁股千字文开始练笔。但是我能走这样的路吗?我的与众不同的写法只有达到一定的厚度与分量才有可能说服编辑同志。
我认为,人应该做点什么,人应该敢于发动新的进击,人应该集中自己的精神学习奋斗做事而不是随波逐流,虚度光阴。我相信了苏联影片《金星英雄》上的话,“生活中有急流也有缓流,我们要投身于急流”,其后我知道早在苏维埃时期,它的原作者巴巴耶夫斯基就被认定为无冲突论的代表人物,而在苏联解体之后,他干脆被视为一个低智商的马屁精。
近三十年后,我收到法国解放报的提问:你为什么写作,我回答道因为生命太短促,而且美丽。我确实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出人头地,我坚决相信我们这一代人是不寻常的,我们亲眼看到旧中国的崩溃,我们甚至于参加了创造伟大崭新历史的斗争,我们少小年纪便担当起了革命的重任,我们少小年纪便尝到了人生百味历史百图,而时代,历史,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你如果不去写,你留下的是一大片空白,对于你,对于他和她,对于世界,对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