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老了,老王忽发奇想,应该锻炼自己的意志。他试验着命令自己明明想说话的时候偏偏不说,明明不想说话的时候一定要说;想吃饭的时候硬是不吃,不想吃饭的时候反而勉强着吃;高兴的时候要打蔫,难过的时候要兴高采烈;见了好朋友不表示热情,见了平素最讨厌的人,一定要笑容满面直至热烈拥抱等等。
这样锻炼了几天,他有点迷糊了:想说话的时候不说,这不就是变成不想说话了吗?而按照他的土政策,不想说话的时候,他不是更应该说话了吗?如果他判断是自己更应该说话,那不就意味着他十分地想说话因此更应该不说话了吗?那么,他到底是说才证明意志坚强,还是不说才证明意志坚强呢?
还有,到底什么叫意志坚强呢?想说话就说话,不想说话就不说话,想说好话就说好话,想说坏话就说坏话,是这样意志坚强呢,还是想东偏偏西,想狗偏偏鸡,想哭偏偏笑,想喜偏偏泣,是意志坚强呢?也就是说,是努力锻炼意志属于意志坚强,还是听其自然更坚强呢?
为什么要意志坚强呢?为什么要操心自己的意志是否坚强呢?不操心又说明什么呢?
老了老了,还坚强个什么劲呢?
他愈来愈糊涂啦。
百合
老王家附近新辟了一处自由市场,鸡鸭鱼肉、菜蛋粮油、干鲜果品,一应俱全,十分红火。
老王老伴这天去自由市场采购,买了一批“进口”物资回来,并告诉老王说:“我带的钱不够了,没有买下百合。我知道,你最喜欢吃百合了,百合最去火也最养人了,你赶快去买些!”
老王奉命前去,找了一圈,见到山药,见到芋头,见到土豆也见到白薯,就是没有见到百合。他回来报告说:“哪里有百合呀?也许方才有可现在已经卖完了吧。”
老伴不信,气呼呼地自己又去了一趟,不到十分钟,带着一塑料兜百合回来了。
老王惊愕不已,惭愧不已。
数数
老王教自己的最小的孙子学数数,老王说:“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说:“一二七,七二七,三八二四五六七。”
老王哈哈大笑,他强调说:“是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说:“知道了,是七二一,三二七,七七七七七七七。”
老王笑得腰痛,他喝道:“怎么搞的,这么笨!记住,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
孙子也笑成一团,喊道:“一一一,一一一,七一一七一一七!”
老王大怒,喝道:“吉吉吉,屁屁屁,其其其其哩哩哩!”
孙子也大怒,喊道:“咪咪咪,兮兮兮,湿湿湿湿嘘嘘嘘!”
这时候一位老友来访,见到这个场面赞道:“真是天伦之乐呀!”
叭
老王的孙儿遇到不想说的或者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话题就搪塞地说一声“叭”!比如你问他吃不吃巧克力呀,喝不喝“果珍”水呀,拉不拉巴巴呀,他会给以回答,但如是问他幼儿园好不好呀,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呀,他就不怀好意地说一声:“叭!”看到你困惑的样子,他哈哈大笑。
后来幼儿园的老师教他们背唐诗,他遇到背不下来时,也会说“叭”。如他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叭叭,其真实含义就是他忘了“比邻”一词。
老王觉得可笑,便与孙子闹了起来,他朗诵道:
“春眠不觉叭,处处闻啼叭,夜来风雨叭,花落知多叭!”
又道:
“白日依山叭,黄河人海叭,欲穷千里叭,更上一层叭!”
孙子笑成一团,跟着大喊大叫,于是紧接着就是:
“少小离家老大叭,光阴未改鬓毛叭,儿童相见不相叭,笑问客从何处叭!”
“爆竹声中一岁叭,春风送暖入屠叭……”
孙子笑得满地打滚,一边笑一边喊着“叭叭叭”,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
接下来成了强迫观念,老王想要以“叭”体修改所有的文句,他想道:
“学而时叭之,不亦叭乎?有朋自远方叭,不亦乐叭?”
“非叭勿视,非礼勿叭,非礼叭视,叭叭叭叭!”
“二十世纪叭叭,新千年叭叭,一定要叭叭,我们要叭叭,英格历史叭叭,佛朗西叭叭,阿利噶多叭叭,足球排球叭叭,叭叭们,向叭叭呀!”
一连好几天他脑子里只剩下了叭叭叭。
学话
老王的孙子学说话时常常创造一些与众不同的说法,例如他把妈妈叫做“姐妈”,管爸爸叫做“大头”,管马匹叫做“啊唔”,管火车叫做“呜喟”,管牛奶叫做“白白”,管苹果叫做“胖胖”等。一时全家都随着改了说话的习惯,全家老小都一致把妈妈叫起“姐妈”,把爸爸叫起“大头”,把马叫起“啊唔”,把火车叫起“呜喟”……来。他们用孙子的语言为语言,感到了说话中的新意或创意,讲得兴致勃勃,心花怒放。
不久孙子上了幼儿园,从老师那边学说话,所有的“错误”都得到了纠正,管妈妈就叫妈妈,管爸爸就叫爸爸,管马就叫马,管火车就叫火车,管牛奶就叫牛奶,管苹果就叫苹果,管什么就叫什么了。
孙子健康地成长着,老王觉得失落并且兴味索然了。
添岁
快过新年了,朋友对老王说:“唉,过了新年,我们又添了一岁啦。”
老王说:“中国人从来不考虑新年,添岁是以后的事。”
新年过后不久,又该过春节了,朋友说:“唉,过了年,咱们又增加一岁啦。”
老王说:“还没过生日嘛,等过了生日才算是增加一岁呢。”
到了朋友的生日啦,朋友说:“唉,我是又老了,天增岁月人增寿哇。”
老王说:“还没到年关呢,不忙着算岁数嘛。”
南瓜
老王有一个表姨,今年九十九岁了。
她老病了,老王带着妻儿去看望。老人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用手比划着一个大圆形。
妻子说:“您要吃烙饼,是吗?”
表姨摇摇头。
儿子问:“姨奶奶,您是不是想吃生日蛋糕?”
表姨摇摇头。
“我知道了,”妻子叫道,“您需要一面圆圆的镜子!”
还是摇摇头。
您思念月亮?您要玩篮球?您有个梦要圆?您要个碗?盘子?锅?盆?笊篱?桶或筒?您回忆滚铁环?钟?唱片?
您关怀地球?太阳?银河系?天堂?地狱?来生?此岸?彼岸?人文?终极?佛法?轮回?
最后还是老王明白了,表姨想吃南瓜。对于彼时的表姨来说,南瓜便是现实与终端,具象与抽象的一切。
明白了也晚了,老王最终没有给表姨弄上南瓜吃,这使老王感到十分遗憾。
失物
老王有时候希望能有这么一天,每个人都找到他或她曾经丢失过的东西。
没有比这个想法更令人激动的了:小学三年级他丢失过一个画有飞马的铅笔盒,上初中时他丢过一本精美的画书,高中时他所配戴的第一副眼镜,一杆大金星钢笔,好几辆自行车,一条游泳裤,自备的彩色海绵乒乓球拍,无数顶各式帽子和雨伞,各种钥匙,各种皮夹和钱。最稀奇的是,在一次奇妙的遭遇之后,他丢失了最最不该丢失的东西。
如果一切丢失了的东西都能回来,那一天,老王也就不会在人间了。
误记
有一个晚宴是安排在星期四晚上的,老王记成星期五了,等他到场,才知道头一天晚宴已经举行过了。他知道后一面叹息自己“老了老了”,一面庆幸记错了倒也不赖,不用费多少时间多少牙口就算是来吃过了,又不是故意不来,没有什么对不起老友或者不尊重晚宴的组织者。
有一个展览本来是在甲美术馆的,老王记错了,届时到了乙展览馆,到了乙展览馆遍寻各处,也没有找到老王需要参观的那个展览。弄清是怎么回事后,老王一面叹息自己“老了老了”,一面正好看了看乙展览馆正在展出的一些展品,心里反而轻松得很。
老王见人就说自己已是老年痴呆症初期了,但是人们不信。
相反,一般人认为老王是愈来愈成熟,愈来愈有道行,愈来愈有境界,愈来愈有“派”了。甚至传出一种说法,说是老王已经成了精啦。
过年
老王给儿孙们讲:过去,过年了才炖一斤猪肉,过年了才包一回饺子,过年了才穿一回新衣,过年了,才吃一次糖果……如此这般,他叹道:“现在,现在你们是天天过年呀!”
儿孙们听了,撇撇嘴,样子是不以为然。
后来他问老伴:“我说得不对吗?”
老伴说:“过年的意思是说这一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一,怎么可能天天是正月初一呢?”
老王说:“你说的不是连白痴都知道的吗?我这里说的过年只不过是一种比喻罢了,我说的过年是一种所指和能指,无非是说现在的生活水平提高了!”
老伴说:“生活再高也不能是天天过年,天天过年,大家还上不上班?天天过年,一天长一岁,谁受得了?天天过年,又和天天即永远没有年有什么区别?”
老王想,人啊,我爱你们啊,你们怎么都这么雄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