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4932300000136

第136章 又一幕像契诃夫的戏

从五十三回开始写到了元宵夜宴,到整整一个五十四回,这一部分写得相当散,叫做散文化与诗化。

诗化里的诗,不是那种偏于廉价的酸溜溜的打情卖俏的诗。这里有一种深沉,有一种复杂,有一种言外之意画外之音笑外之痛尤其是情外之情。

除夕祭祖,庄严隆重。庄头进京,财政艰难。行礼如仪,行尸走肉。元宵夜宴,亲友萧疏。穷奢极欲,乐趣几何?袭人缺席,欲责还休。宝玉尿尿,威风凛凛。听书拨弦,本为自娱。内容不端,徒令气愤。众星捧月,阿谀奉承。不过如此,了无意趣。听戏敬酒,三更严寒。说说笑话,有头无尾。聋子放炮,不如早散。

这是一个怎样的晚上呢?有矛盾?没有矛盾。有热气?没有热气。有欢笑?没有欢笑。有悲伤?没有悲伤。有预兆暗示?没有预兆暗示。有享受、排场、辉煌??像元春省亲时那样哪怕像可卿丧事时那样?完全没有辉煌。太辉煌过了就再不会有辉煌了。有伏笔?有线索?有情节练条上的重要环节?没有,什么都没有。如果你是一个坚持以故事为纲考察小说的编辑,如果你是一个以主线来要求小说的结构有出版人,你干脆会要求砍掉它。

然而它又是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感动着读者。真切,生动,讲究,疲倦,岂止是“书”?什么都给人以老一套的感觉。你好像是跟着书里的人物过了一个内容丰富却是无趣的元宵夜,一起打哈欠,一起越吃好的越没有食欲。读完这一两回,你好像想哭却没有哭出来,想笑却在笑到半截的时候被不知什么堵了回去。你想玩,但始终没有玩起来。你好像想做爱却突然被浇了一身冷水。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大哈欠。

这又是多么像契诃夫的戏剧。对白与对白互相呼应,却未必衔接。情节与情节藕断丝连,却不成因果。人物与人物似乎互不相关,却又充满张力。尤其是,情与境是那样细腻,那样自然,那样淡中显浓,闲中显急。各种话语都是废话,各种废话都似有含意。各种过程都嫌空虚与茫然,各种空虚与茫然都充满威严的宿命。像是一群废人。像是都很了不起。像是高高在上。像是一番道理。像是本来如此,决非刻意。像是自然面貌,不需要装扮。

戏里有戏,于是弹奏一曲《将军令》。于是《八义》闹得贾母“头痛”。于是让芳官唱一出《寻梦》。于是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书》。如果是一场戏,音响也是满好听的。

结尾呢? “说话之间,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许多的满天星,九龙入云,一声雷,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放罢,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莲花落”,撒了满台钱,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又上汤时,贾母说道:‘夜长,觉的有些饿了。’凤姐儿忙回说:‘有预备的鸭子肉粥。’贾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罢。’凤姐儿忙道:‘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预备太太们吃斋的。’贾母笑道:‘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 凤姐儿又忙道:‘还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贾母道:‘倒是这个还罢了。’说着,又命人撤去残席,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用过漱口茶,方散。”

经过了各种甜与腻,快乐与无聊,饿与食欲不振,“方散”。我真想建议某个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毕业班,一字不改地把这一回的内容以话剧形式搬到舞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