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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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文学与真情

红楼梦里青春紧紧依傍着文学,文学活动与青春活动相依共生。但多数文学活动的核心是炫才炫艺,智力竞赛,联欢游戏。作诗限韵,联句比速度,切磋言词出处,探讨如何翻反古人之意,等等,就是大情种黛玉教香菱作诗,讲多读,讲要学王摩诘(王维)杜甫李白,然后是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她(更正确说恐是雪芹)显然追求的是境界的古远浑厚,格局的阔大深邃,而贬低陆放翁的浅近精致。奇怪的是,善写抒情诗的黛玉谈诗时不涉一字于情。

《红楼梦》中有三人次真情为诗文,而与结社雅集、联句聚餐、饮酒行令无关,一次是黛玉为宝玉赠帕而诗。“眼空蓄泪泪空垂”“任他点点与斑斑”“彩线难收面上珠”,感人,但与王维老杜李白或陶渊明的风格或格局无干。

第二次是葬花诗。脍炙人口。

第三次真情流淌的文学创作则是宝玉为晴雯之死而书写的《芙蓉女儿诔》,宝玉写道:

忆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孰料鸠鸩恶其高,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

用了最美好的词句来表达心爱与倾慕,歌颂与欣赏。同时,他是多么痛恨那些美的毁灭者嫉妒者,那些凶恶与阴险,那些狂暴与蛮横呀!

……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

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

写晴雯死后的寂寞与悲凉,感天动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蟋蟀悲声,蒹葭衰草,露苔寒砧,秋垣怨笛,从鹦鹉到海棠,伤悲至此,文字少见。

尔乃西风古寺,淹滞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

西风落日,有血有泪,荒丘冷月,如泣如号。

……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

……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

……离合兮烟云,空蒙兮雾雨。尘霾敛兮星高,溪山丽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

红楼诸人的创作中少有如此悲伤如此情绪饱满者。

可以看出文学不但表达真情,而且倚靠真情,激扬情感,甚至可以说是发展和加温情感。

然而同时,文学对情感还有一种转移与限制的作用。越是古雅的、严格的、精到的形式,越是把真情实感或多或少地变成作文章,变成遣词造句用典择韵排比构思推敲掂量,越是进入言志载道、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规格。

可不是,紧接着的是宝玉与黛玉就此文进行的文字切磋,而且宝玉说这诔是他“一时的玩意儿”,呜乎,越是文采斐然,越有可能成为一时的“玩意儿”,文学啊文学,能不为你一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