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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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红楼梦》的收官阶段

第九十二回是“评女传巧姐慕贤良,玩母珠贾政参聚散”,把个凤姐的第二代巧姐推出来,恰恰是由宝玉给她讲“列女传”,或谓这是高鹗的冬烘所致。但也难说,宝玉有宝玉的两面性,一面是他从性情上讨厌孔夫子那一套,讨厌经世致用的种种训条,另一面是大面上,至少从礼貌上,他必须维护这一套,遵从这一套。他的怪话是与姐妹们丫头们说的,见了父母奶奶,见了北静王哪怕是贾政的门客清客,他并没有也不敢造什么反。而当面对比他低一辈的侄女巧姐,他理当会讲列女传而不是抨击礼教。

这里还有一个示意,更小的一辈人浮出水面了,“成长起来”了,这预告着宝玉一代人的即将过往,快散戏了,准备拉幕,唉。

倒是贾政从商人冯紫英的一颗大珍珠上参悟仕途与人生的沉浮荣辱,本来讲得俗而又俗,谁知倒也略有意味:

……将包儿里的珠子都倒在盘里散着,把那颗母珠搁在中间,将盘放于桌上。看见那些小珠子儿滴溜滴溜的都滚到大珠子身边,回来把这颗大珠子抬高了,别处的小珠子一颗也不剩,都粘在大珠上。

……贾政道:“天下事都是一个样的理哟。比如方才那珠子,那颗大的就像有福气的人似的,那些小的都托赖着他的灵气护庇着。要是那大的没有了,那些小的也就没有收揽了。就像人家儿当头人有了事,骨肉也都分离了,亲戚也都零落了,就是好朋友也都散了。转瞬荣枯,真似春云秋叶一般。你想做官有什么趣儿呢?

这里有一个非常中国式的思维方式,即认为大概念决定小概念,大原则决定小原则,大道理决定小道理,大气数决定具体的人的命运,大官的浮沉决定小官的升降,包括大珍珠也是小珍珠的主宰。最后最后是唯一的一,从人来说就是皇上,从概念来说多半就是“道”,决定天下的一切。这是一种一元论,本质主义,唯上论,唯大论。这与西方的实证主义传统不太一样,实证主义只承认具有经验依据、经过实践检验、特别是科学实验所证实的东西。所以他们既重视大道理对小道理的作用,也重视小道理对于大道理的反作用。一次实验,看到的可能是小东西,但东西再小并非大东西的从属,小结果可以有助于证实(不能完全证实)或干脆推翻某个大道理。

此处虽是简单交代,竟然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框架。司棋宁死也要坚持自己的爱情选择。自杀后,她的情人表兄竟买来两部棺材,着实惊人。但也令人对国人重死轻活人的观念大惑不解,乃至反感有加。表兄对活着的司棋的爱恋居然半信半疑,甚至不敢将自己已经发财的事吐露半点,却对司棋之死大为感动,直至以死报死。九十二回写到了司棋与表兄潘又安的殉情故事,如全部出于高鹗之手(?),则显示了高氏对于非体制非礼教的爱情的讴歌。同时又暗示这样的爱情的最佳结局是二人同死,不免令人透心发凉。

第九十三回写到久违了的蒋玉菡,书渐渐走向收官,“用得着”的人都该露露脸了。一本书的结束与一个人的结束有共同之处:需要妥为料理后事,尽量不要有疏漏,不要有差失。后面甄家仆投靠贾家门,铺垫了一个外来忠仆的故事,反衬本府的人已经彻底烂掉,可读。整部《红楼梦》,甄家并没有写活写好,但是从用意上看,甄家应该很重要,很衬托,很值得咂摸。水月庵掀翻风月案,顺手一带,贾府的千疮百孔,四面着火,八方冒烟,便全在眼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