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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雨夜篇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的势力,

把一天的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拼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的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作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夜散下无数茸毛似的天花,

织成一片大氅,

轻轻地将憔悴的世界,

从头到脚地包了起来;

又加了死人一层殓衣。

伊将一片鱼鳞似的屋顶埋起了,

却总埋不住那屋顶上的青烟缕。

啊!缕缕蜿蜒的青烟啊!

仿佛是诗人向上的灵魂,

穿透自身的躯壳:直向天堂迈往。

高视阔步的风霜蹂躏世界,

森林里抖颤的众生争斗多时,

最末望见伊的白氅,

都欢声喊着:“和平到了!奋斗成功了!

这不是冬投降的白旗吗?”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睡者

灯儿灭了,人儿在床;

月儿的银潮

沥过了叶缝,冲进了洞窗,

射到睡觉的双靥上,

跟他亲了嘴儿又偎脸,

便洗净一切威情的表象,

只剩下了如梦幻的天真,

笼在那连耳目口鼻

都分不清的玉影上。

啊!这才是人的真色相!

这才是自然的真创造!

自然只些一副模型;

铸了月面,又铸人面。

哦!但是我爱这睡觉的人,

他醒了我又怕他呢!

我越看这可爱的睡容,

想起那醒容,超发可怕。

啊!让我睡了,躲脱他的醒罢!

可是瞌睡象只秋燕,

在我眼帘前掠了一周,

忽地翻身飞去了,

不知几时才能得回来呢?

月儿,将银潮密密地酌着!

睡觉的,撑开枯肠深深地喝着!

快酌,快喝!喝着,睡着!

莫又醒了,切莫醒了!

但是还响点擂着,鼾雷!

我只爱听这自然的壮美的回音,

他警告我这时候

那人心宫的禁闼大开,

上帝在里头登极了!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黄昏

太阳辛苦了一天,

赚得一个平安的黄昏,

喜得满面通红,

一气直往山洼里狂奔。

黑暗好比无声的雨丝,

慢慢往世界上飘洒……

贪睡的合欢叠拢了绿鬓,钩下了柔颈,

路灯也一齐偷了残霞,换了金花;

单剩那喷水池

不怕惊破别家的酣梦,

依然活泼泼地高呼狂笑,独正玩耍。

饭后散步的人们,

好象刚吃饭了蜜的蜂儿一窠,

三三五五的都往

马路上头,板桥栏畔飞着。

嗡……嗡……嗡……听听唱的什么——

是花色的美丑?

是蜜味的厚薄?

是女王的专制?

是东风的残虐?

啊!神秘的黄昏啊!

问你这首玄妙的歌儿,

这辈嚣喧的众生

谁个唱的是你的真义?

(原载1920年10月22日《清华周刊》第195期)

时间的教训

太阳射上床,惊走了梦魂。

昨日的烦恼去了,今日的还没来呢。

啊!这样肥饱的鹑声,

稻林里撞挤出来——来到我心房酿蜜,

还同我的,万物的蜜心,

融合作一团快乐——生命的唯一真义。

此刻时间望我尽笑,

我便合掌向他祈祷:“赐我无尽期!”

可怕!那笑还是冷笑;

那里?他把眉尖锁起,居然生了气。

“地得!地得!”听那壁上的钟声,

果同快马狂蹄一般地奔腾。

那骑者还仿佛吼着:

“尽可多多创造快乐去填满时间;

那可活活缚着时间来陪着快乐?”

(原载1920年10月8日《清华周刊》第193期)

二月庐

面对一幅淡山明水的画屏,

在一块棋盘似的稻田边上,

蹲着一座看棋的瓦屋——

紧紧地被捏在小山的拳心里。

柳荫下睡着一口方塘;

聪明的燕子——伊唱歌儿

偏找到这里,好听着水面的

回声,改正音调的错儿。

燕子!可听见昨夜那阵冷雨?

西风的信来了,催你快回去。

今年去了,明年,后年,后年以后,

一年回一度的还是你吗?

啊?你的爆裂得这样音响,

迸出些什么压不平的古愁!

可怜的鸟儿,你诉给谁听?

那知道这个心也碎了哦!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印象

一望无涯的绿茸茸的——

是青苔?是蔓草?是禾稼?是病眼发花?——

只在火车窗口象走马灯样旋着。

仿佛死在痛苦的海里泅泳——

他的披毛散发的脑袋

在噤哑无声的绿波上漂着——

是簇簇的杨树林钻出禾面。

绿杨遮着作工的——神圣的工作!

红的赤膊摇着枯涩的辘轳,

向地母哀求世界的一线命脉。

白杨守着休息的——无上的代价!——

孤零零的一座秃头的黄土堆,

拥着一个安闲,快乐,了无知识的灵魂,

长眠,美睡,禁止百梦的纷扰。

啊!神圣的工作!无上的代价!

(原载1920年10月22日《清华周刊》第195期)

快乐

快乐好比生机:

生机的消息传到伊甸,

群花便立刻

披起五光十色的绣裳。

快乐跟我的

灵魂接了吻,我的世界

忽变成天堂,

住满了柔艳的安琪儿!

(曾收入《红烛》,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美与爱

窗子里吐出娇嫩的灯光——

两行鹅黄染的方块镶在墙上;

一双枣树的影子,象堆大蛇,

横七坚八地睡满了墙下。

啊!那颗大星儿!嫦娥的侣伴!

你无端绊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鸟立刻停了他的春歌,

因他听了你那无声的天乐。

听着,他竟不觉忘却了自己,

一心只要飞出去找你,

把监牢的铁槛也撞断了;

但是你忽然飞地不见了!

屋角的凄风悠悠叹了一声,

惊醒了懒蛇滚了几滚;

月色白得可怕,许是恼了?

张着大嘴的窗子又象笑了!

可怜的鸟儿,他如今回了,

嗓子哑子,眼睛瞎了,心也灰了;

两翅洒着滴滴的鲜血,——

是爱的代价,美的罪孽!

(原载1921年3月11日《清华周刊》第211期)

诗人

人们说我有些象一颗星儿,

无论怎样光明,只好作月儿的伴,

总不若灯烛那样有用——

还要照着世界作工,不徒是好看。

人们说春风把我吹燃,是火样的薇花,

再吹一口,便变成了一堆死灰;

剩下的叶儿象铁甲,刺儿象蜂针,

谁敢抱他的赤裸的胸怀?

又有些人比我作一座遥山:

他们但愿远远望见我的颜色,

却不相信那白云深处里,

还别有一个世界——一个天国。

其余的人或说这样,或说那样,

只是说得对的没有一个。

“谢谢朋友们”我说,“不要管我了,

你们那样忙,那有心思来管我?

你们在忙中觉得热闷时,

风儿吹来,你们无心地喝下了,

也不必问是谁送来的,

自然会觉得他来的正好!”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那么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的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睛撞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

(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

“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原载1921年5月20日《清华周刊》第220期)

回顾

九年的清华的生活,

回头一看——

是秋夜里一片沙漠,

却露着一颗萤火,

越望越光明,

四围是迷茫莫测的凄凉黑暗。

这是红惨绿娇的暮春时节:

如今到了荷池——

寂静的重量正压着池水

连面皮也皱不动——

一片死静!

忽地里静灵退了,

镜子碎了,

个个都喘气了。

看!太阳的笑焰——一道金光,

滤过树缝,洒在我额上;

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

我是全宇宙的王!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幻中之邂逅

太阳落了,责任闭了眼睛,

屋里朦胧的黑暗凄酸的寂静,

钩动了一种若有若我的感情,

——快乐和翡哀之间的黄昏。

仿佛一簇白云,蒙蒙漠漠,

拥着一只素氅朱寇的仙鹤——

在方才淌进的月光里浸着,

那娉婷的模样就是他么?

我们都还没吐出一丝儿声响;

我刚才无心地碰着他的衣裳,

许多的秘密,便同奔川一样,

从这摩触中不歇地冲洄来往。

忽地里我想要问他到底是谁,

抬起头来……月在哪里?人在哪里?

从此狰狞的黑黯,咆哮的静寂,

便扰得我辗转空床,通夜无睡。

(原载1921年9月15日《清华周刊》第223期)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的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了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的绿杨急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那里是尽头?

是视线的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逍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钻进些路人的心里烘着罢!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原载1921年10月1日《清华周刊》第224期)

失败

从前我养了一盆宝贵的花儿,

好容易孕了一个苞子,

但总是半含半吐的不肯放开。

我等发了急,硬把他剥开了,

他便一天萎似一天,萎得不象样子。

如今我要他再关上不能了。

我到底没有看见我要看的花儿!

从前我做了一个稀奇的梦,

我总嫌他有些太模糊了,

我满不介意,让他震破了;

我醒了,直等到月落,等到天明,

重织一个新梦既织不成,

便是那个旧的也补不起来了。

我到底没有做好我要做的梦!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贡臣

我的王!我从远方来朝你,

带了满船你不认识的,

但是你必中意的贡礼。

我兴高采烈地航到这里来,

那里知道你的心……唉!

还是一个涸了的海港!

我悄悄地等着你的爱潮膨涨,

好浮进我的重载的船艘;

月儿圆了几周,花儿红了几度,

还是老等,等不来你的潮头!

我的王!他们讲潮汐有信,

如今叫我怎样相信他呢?

(原载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

游戏之祸

我酌上蜜酒,烧起沉檀,

游戏着膜拜你:

沉檀烧地太狂了,

我忙拿密酒来浇他;

谁知越浇越烈,

竟惹了焚身之祸呢!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花儿开过了

花儿开过了,果子结完了:

一春的香雨被一夏的骄阳炙干了,

一夏的荣华被一秋的馋风扫尽了。

如今败叶枯枝,便是你的余剩了。

天寒风紧,冻哑了我的心琴;

我惯唱的颂歌如今竟唱不成。

但是,且莫伤心,我的爱,

琴弦虽不鸣了,音乐依然在。

只要灵魂不灭,记忆不死,纵使

你的荣华永逝(这原是没有的事),

我敢说那已消的春梦的余痕,

还永远是你我的生命的生命!

况且永继的荣花,顿刻的凋落——

两两相形,又算得了些什么?

今科的假眠,也不过是明春的

更烈的生命所必需的休息。

所以不怕花残,果烂,叶败,枝空,

那缜密的爱的根网总不一刻放松;

他总是绊着,抓着,咬着我的心,

他要抽尽我的生命供给你的生命!

爱啊!上帝不曾因青春的暂退,

就要将这个世界一齐捣毁,

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儿暂谢,

就敢失望,想另种一朵来代他!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十一年一月二日作

哎呀!自然的太失管教的骄子!

你那内蕴的灵火!不是地狱的毒火,

如今已经烧得太狂了,

只怕有一天要爆裂了你的躯壳。

你那被爱蜜饯了的肥心,人们讲,

本是为滋养些嬉笑的花儿的,

如今却长满了愁苦的荆棘——

他的根已将你的心越捆越紧,越缠越密。

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用意?

唉!你(只有你)真正了解生活的秘密,

你真是生活的唯一的知己,

但生活对你偏是那样地凶残:

你看!又是一个新年——好可怕的新年!——

张着牙戟齿锯折大嘴招呼你上前;

你退既不能,进又白白地往死嘴里钻!

高步远的命运

从时间的没究竟的大道上踱过;

我们无足轻重的蚁子

糊里糊涂地忙来忙去,不知为什么,

忽地里就断送在他的脚跟的……

但是,那也对啊!……死!你要来就快来,

快来断送了这无边的痛苦!

哈哈!死,你的残忍,乃在我要你时,你不来,

如同生,我不要他时,他偏存在!

(1923年,上海泰东图书局)

啊!我的灵魂的灵魂!

我的生命的生命,

我一生的失败,一生的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在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的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的琼醪里1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的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凉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原载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特刊》)

深夜的泪

生波停了掀簸;

深夜啊!——

深默的寒潭!

澈虚的古镜!

行人啊!

回转头来,

照照你的颜容罢!

啊!这般憔悴……

轻柔的泪,

温热的泪,

洗得净这仆仆的征尘?

无端地一滴滴流到唇边,

想是要你尝尝他的滋味;

这便是生活的滋味!

枕儿啊!

紧紧地贴着!

请你也尝尝他的滋味。

唉!若不是你,

这腐烂的骷髅,

往那里靠啊!

更鼓啊!

一声声这般急切;

便是生活的战鼓罢?

唉!擂断了心弦,

搅乱了生波……

战也是死,

逃也是死,

降了我不甘心。

生活啊!

你可有个究竟?

啊!宇宙的生命之酒,

都将酌进上帝的金樽。

不幸的浮沤!

怎地偏酌漏了你呢?

(原载1922年4月4日《清华周刊?双四节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