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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集外诗(2)

背诵沙翁弥氏的巨制。

万籁无声,宇宙在敛息倾听,

驯雀飞于平地来倾听,

金鱼浮上池面来倾听——

少年对着新生的太阳,

背诵着他的生命的课。

啊!“自强不息”的少年啊!①

谁是你的严师!

若非这新生的太阳?

(Ⅳ)

于是夕阳涨破了西方,

赤血喋染了宇宙——

不是赔偿罪的价,

乃是生命澎涨之溢流。

赤血喋染了宇宙,

细草伸出舌头舐着赤血,

绿杨散开乱发沐着赤血。

喷水池抛开螺钿镶的银链,

吼着要锁住窜游的夕阳;

夕阳跌倒在喷水池中,

池中是一盆鲜明的赤血。

红砖上更红的爬墙虎,

紫茎里迸出赤叶的爬墙虎,

仿佛是些血管涨破了,

迸出了满墙的红血斑。

赤血澎涨了夕阳的宇宙,

赤血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广场上游戏,

球丸在太空里飞腾,

像是九天上跳踉的巨灵,

戏弄着熄了的太阳一样。

少年们踢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抛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顶着熄了的太阳,

少年们抱着熄了的太阳:

生命澎涨了少年的血管,

少年们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夕阳里喧呼着的少年们,

赤铜铸的筋骨,

赤铜铸的精神,

在戏弄熄了的太阳。

(Ⅴ)

于是月儿窥进了东园,

宇宙被清光浸满,

宇宙晶凉的海水一般。

宇宙变了清光之海——

银波迸入了窗棂,

银波泛滥了庭院,

银波弥漫了大自然,

宇宙沉沦在海底里。

那里有杨柳?那里有松桧?

这水似的晶蓝的空气中,

只有些曼舞的海藻,

只有些鹄立的铁珊瑚,

拱抱着巍峨的大礼堂,

龙宫似的庄严灿烂。

龙宫的阊阖是黄金锤出的,

龙宫的楹柱是白玉雕成的。

哦,莫不是水国的仙人——

这清空灵幻的少年

飘摇在龙宫之东,龙宫之西,

那雍容闲雅的少年

躅踯在龙宫这南,龙宫之北?

少年浮游在海底在,

浮游在清光之海底在,

清光浸入少年的心里,

清光洗在少年的身外。

涤尽浊垢,饮入清光,

少年便是清光之海。

听啊!那里来的歌声?

莫非就是泣珠的鲛人——

莫非是深深海底的鲛人,

坐在紫里的石龛下,

一壁织着愁思之绡,

一壁唱着缠绵之歌?

啊!发嘴缠绵的歌,

唱得海水的晶波战栗,

唱得海树的枝叶飕,

唱得少年不能仰首,

唱醒了少年的杳恨冥愁。

少年听了缠绵的歌,

唤起甜密密的神圣的绝望,

或是热烘烘的玄秘的隐忧,

一种没由来,没目的,

一知半解的少年愁——

为了茫茫的大千宇宙?

为了滔滔的洪水猛兽?

为了闸不住的情绪之流?

还是抛不下锚的生命之舟?

(Ⅵ)

于是月儿愈躲入了西园,

楼房的暗影愈渐伸张弥漫,

列着鹅阵的暗影转战而前,

终于占领了凄凉的庭院。

院中垂头丧气的花木,

是被暗拘囚的俘虏;

锁在檐下的紫丁香,

锁在墙脚的迎春柳,

含着露珠儿,含着泪珠儿,

莫不是牛衣对泣的楚囚?

画角哀哀地叫了!

悲壮画角在黑暗里狂吠,

好像激昂的更犬吠着盗贼;

锐利的角在空中咬着,

咬破了黑暗的魔术,

咬破了少年的美梦,

少年们揎开美梦,跳起榻床,

少年们已和黑暗宣战了。

哦!静夜的角如何哭了?

将少年的心脏哭融了,

五百个战士的心脏融成一个。

楼上点着蜡烛,

楼下点着蜡烛,

少年们正在会议,

少年们正在努力。

三旗营的铜磬报尽了五更,

报道黑暗的行程将尽,

少年们啊!再点上一枝蜡,

便撑持过了这黑暗的末路!

曙光回了,新生命又来了!

一切又是新鲜,明媚,

一切又是希,努力。

饿的脑筋,烧着心血,

紧张着肌肉的少年们,

凭着希望造出了希望;

活泼的少年们,

又在园内不断地努力。

(Ⅶ)

然后有一天园内的昨日,

隐入了蒙昧的历史,

园内的今日瓜代了昨日。

然后风云扰攘的天宇

终竟澈体澄清了……

雍穆的尉蓝监照了一切。

无垠的蔚蓝的天宇

衬出了金碧辉煌的楼阁。

焕丽雄伟的楼阁

像以皇宫帝阙一般——

蓬莱的晓钟鸣了,

文武的千官,戎狄的臣侄,

群在崔嵬的紫宸殿下,

膜拜着文献之王。

肃静森严楼阁

又似佛寺梵宇一般——

上方的暮磬响了,

意志猛似龙象的僧侣们,

群在理智之佛像前,

焚着虔诚的香火。

哦,文献的宫殿啊!

哦,理智的寺观啊!

矗峙在蔚蓝的天宇中,

你是东方华胄的学府!

你是世界文化的盟坛!

(Ⅷ)

飘啊!紫白参半的旗哟!

飘啊!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着的紫气哟!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好让这里万人的眼望着你,

好让这里人的心向着你!

这里人还在猛烈地工作,

像园内的苍松一般工作,

伸出他们的理智的根爪,

挖烂了大地的肌腠,

撕裂了大地的骨骼。,

将大地的神髓吸地,

好向中天的红日泄吐。

这里万人还在静默地工作,

像园外的西山一般工作,

静默地滋育了草木,

静默地迸溢了温泉,

静默地驮负了浮图御苑;

春夏他沐着着霜雪的伤良,

但他总是在静默中工作。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西方式的机械,

在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

但只为他们的理想工作,

为他们四千年理想,

古圣先贤的遗训,努力工作。

雪气氲氤的校旗呀!

你在百尺高楼上飘摇着,

近瞩京师,远望长城,

你临照着旧中华的脊骸,

你临照着新中华的心脏。

啊!展开那四千年文化的历史,

警醒万人,启示万人,

赐给他们灵感,赐给他们精神!

云气氲氤的校旗呀!

在东西文化交锋之时,

你又是万人的军旗!

万人肉袒负荆的时间过了,

万人卧薪尝胆的时期过了,

万人要为四千年的文化

与强权霸术决一雌雄!

云氲氤的校旗呀!

你便是东来的紫气,

你飘出函谷关,向西迈往,

你将挟着我们圣人的灵魂,

漫了西土,漫了全球!

飘呀!紫白参半的旗呀!

飘呀!化作云气飘摇着!

白云扶关紫气呀!

氲氤在这“水木清华”的景物上,

莫使这里万人忘了你的意义!

莫使这里万忘了你的意义!

一九二三年三月十六日二稿①

(原载1923年4月23日《清华十二周年纪念号.清华生活》)

答辩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滑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旌旗铙鼓不是我的份,

我道上不许和黄土铺,

不许矜骄镀我成金身,

我拒绝“成功”见我一面;

双手掀住挣扎的纷忙,

我猜着黎明,也不要看。

锦袍的庄严交给别人,

流的快乐得让给我。

上帝许我纯钢的意志,

要我锤出些惨淡的歌。

可是旌旗铙鼓我不要,

我道上不用黄土来铺,

挂彩的荣华我当不起,

那有圆光往我头上箍?

(原载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期)

渔阳曲

白日的光芒照射着朱梦,

丹墀上默跪着双双的桐影。

宴饮的宾客坐满了西厢,

高堂上虎踞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虎踞着威严的主人。

丁东,丁东,

沉默弥漫了堂中,

又一个鼓手,

在堂前奏弄,

这鼓声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银玉碟——尝不遍燕脯龙肝,

鸬鹚勺子泻着美酒如泉……

杯盘的交响闹成铿锵一片,

笑容堆皱在主人的满脸——

啊,笑容堆皱了主人的满脸。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它清如鹤唳,

它细似吟蛩;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这鼓手他不像是凡夫,

他儒冠儒服,定然腹有诗书;

他宜乎调度着更幽雅的音乐,

粗笨的鼓棰不是他的工具,

这双鼓棰不是这手中的工具!

丁东,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寒泉注涧,

像雨打枯桐;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你看他敲着灵鼍鼓,两眼朝天,

你看他在庭前绕一道长弧线,

然后徐徐地步上了阶梯,

一步一声鼓,越打越酣然——

啊,声声的叠鼓,越打越酣然。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陡然成急切,

忽又变沉雄;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坎坎的鼓声震动了屋宇:

他走上了高堂,便张目四顾,

他看见满堂缩瑟的猪羊,

当中是一只磨牙的老虎。

他偏要撩一撩这只老虎。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德,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这鼓与众不同;

这不是颂,

也不是歌功;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大步地跨向主的席旁,

却被一个班吏匆忙地阻挡;

“无礼的奴才!”这班吏吼道,

“你怎不穿上号衣,就往前瞎闯?

你没穿号衣,就往这儿瞎闯?”

丁东,丁东,

这鼓与众不同——

分明是咒诅,

显然是嘲弄;

这鼓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听!你可听得懂?

听!你可听得懂?

他领过了号衣,靠近栏杆,

次第的脱了皂帽,解了青衫,

忽地满堂的目珠都不敢直视,

仿佛看见猛烈的光芒一般,

仿佛他身上射出金光一般。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他赤身露体,

他声色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满堂是恐怖,满堂是惊讶,

满堂寂寞——日影在石栏杆下;

飞起了翩翩一只穿花蝶,

洒落了疏疏几点木犀花,

庭中洒下了几点木犀花。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莫不是湎醉?

莫不是癫疯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众不同!

定当与众不同!

苍黄的号褂,露出一只赤臂,

头颅上高架着一顶银盔,——

他如今换上了全副的装束,

如今他才是一个知礼的奴才,

他如今才是个知礼的奴才。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从不同—

像狂涛打岸,

像霹雳腾空;

这鼓声与从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他在主人的席前左右徘徊,

鼓声愈渐愈昂,越加慷慨;

主人停了玉杯,住了像箸,

主人的画色早已变作死灰,

啊,主人的面色为何变和死灰?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擂得你胆寒,

挝得你发耸;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猖狂的鼓声在庭中嘶吼,

主人的差恼哽塞在咽喉,

主人将唤起威风,呕出怒火,

谁知又一阵鼓声扑上心头,

把他的怒火扑灭在心头。

丁东,丁东,

这鼓声与众不同——

像鱼龙走峡,

像兵甲交锋;

这鼓声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不同,与众不同!

不同,与众不同!

堂下鼓声忽地笑个不止,

堂上的主人只是坐着发痴;

洋洋的笑声洒落在四筵,

鼓声笑破了奸雄的胆子——

鼓声又笑破了主人的胆子!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众不同——

席上的主人

一动也不动;

这鼓手与众不同。

(丁东,丁东)

定当与从不同!

定当与从不同!

白日的残辉绕过了雕楹,

丹墀上没有了双双的桐影。

无聊的宾客坐满了两厢,

高堂上呆坐着他们的主人,

高堂上坐着丧气的主认。

(丁东,丁东)

这鼓手与从不同—

惩斥了国贼,

庭辱了枭雄;

这鼓手与从不同。

(丁东,丁东)

真个与众不同!

真个与众不同!

(原载1925年3月《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

醒呀!

(众)天鸡怒号,东方已经白了,

庆是希望开成五色的花。

醒呀,神勇的大王,醒呀!

你的鼾声真和缓得可怕。

他们说长夜闭熄了你的灵魂,

长夜的风霜是致命的刀。

熟睡的神狮呀,你还不醒来?

醒呀,我们都等候得心焦了!

(汉)我叫五岳的山禽奏乐,

我叫三江的鱼龙舞蹈。

醒呀!神明的元首,醒呀!

(满)我献给你长白驯鹿,

我献给你黑龙的活水,

醒呀!勇武的单于,醒呀!

(蒙)我有大漠供你的驰,

我有西套作你的庖厨。

醒呀!伟大的可,醒呀!

(回)我给你筑碧玉的洞宫,

我请你在葱岭上巡狩。

醒呀!神圣的苏丹,醒呀!

(藏)我吩咐喇嘛日夜祷求,

我焚起麝香来欢迎你。

醒呀!庄严的活佛,醒呀!

(众)让这些祷词攻破睡乡的城,

让我们把眼泪来浇你。

威严的大王呀,你可怜我们!

我们的灵魂儿如此的战栗!

醒呀!请扯破了梦魔的网罗。

神州给虎豹豺狼糟蹋了。

醒了罢!醒了罢!威武的神狮!

听我们在五色旗下哀号。

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

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

杂志名叫《大江》的人。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

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

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

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

谅这番若衷。

作者

(原载1925年6月27日《现代评论》第2卷第29期)

长城下之哀歌

啊!五千年文化的纪念碑哟!

伟大的民族的伟大的标帜!……

哦,那里是赛可罗坡的石城?

那里是贝比楼?那里是伽勒寺?

这都是被时间蠹蚀了的名词;

长城?肃杀的时间还伤不了你。

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的墓碑,

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

可才能找见旧中华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