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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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首诗涉及到的主要意象是一盆洗脸水,“清丽”两字用来修饰脸盆中的水,对于读者的欣赏习惯来说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无非是脸盆中的净水而已,清则清矣,丽在何处?因为它“映着天宇的白云万物”。由此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晴天的景象。一盆水犹如明镜,映射出朗朗乾坤。 “我”的心情为盆中的影像所感染,“清丽”作为这一刹那间对脸水的印象连接了身外高远的天空和“我”的心。

接下去,“我”开始洗脸了,原先明净的水浮满了肥皂泡沫,其中反射的景物自然也消失了。这首诗的视角像摄像机的镜头由近向远地运动,先出现洗脸水的特写,后来出现了人物洗脸的画面。脸盆是灰蓝色的;再后来镜头慢慢摇开去,摄取到了远景,那是清晨或者傍晚时分,“光渐变得微弱了的时候”。这里就有了一个矛盾:如果是清晨,光线应该越来越强,怎么会“渐变得微弱”呢?从这里至少可以看出,这首诗不是在写实,它也许受过现实某个场景的触动,但却是按诗人的心理逻辑来写作的。

接着镜头又定格在“我”的身上,“我”由观看者变成了被看者,仿佛是“我”用别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看到了身上穿着的盥衣有“华丽的镶边与氏穗的带子”。这又传达出了什么信息呢?也许“我”是一个有唯美倾向的人,也许“我”穿这件盥衣只是出于十分偶然的因素,但其中仍然透露出了“我”的某些身份特征。“我”决不是一个农民,也很难被想像成是一个老人。

后面两句诗的视角又回到了“我”身上,“我”看到了洗脸用的新面帕漂在水面上。可能因为它是从湖滨买来的,所以使“我”联想到了船篷,而且它是“白净”的。灰蓝色的脸盆和盆中的肥皂泡沫更加衬托出了面帕的洁白。起初清水中映出的白云乃是虚有,现在这面帕却是实物。“湖滨”是一个超脱了当下实景的地点,它再次让“我”的思绪飘出脸盆之外。

“于是我想着一件似乎怅惘的事”,这句诗写得依然很含混。什么是“似乎怅惘的事”呢?是爱情的失落?是一段美好经历的追想?我们尽可体味,没有人能说得清,但朦胧的似乎是怅惘的情绪表达出来了。到了“把一盆脸水通通的倒完时”,“我”已彻底洗完脸了,一段情思的回想过去了。全诗也就结束了。

这首诗是按照“我”洗脸的过程来写作的,但全诗的重心始终不在“我”的脸,而在脸以外的景物,从洗脸水到洗脸用具、“我”的衣着以及天色与时辰。诗人写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说“我”怎样洗脸,而是为了表现一种潜在的瞬间的情绪。这情绪未必具有什么形而上的超越性,但它仍然可以是一种属于诗的似有还无的情绪,也仍然可以通过现代诗歌的形式被巧妙地加以表现。全诗的节奏是较为缓慢的,“我”的态度是漫不经心似的,这本身也跟诗的内在情绪相吻合,阅读时要注意诗人对语言的把握和控制。

(杨昊昇)

大堰河——我的保姆……………………………艾青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庄的名字,

她是童养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儿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大堰河的儿子。

大堰河以养育我而养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养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压着的草盖的坟墓,

你的关闭了的故居檐头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园地,

你的门前的长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的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我是地主的儿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

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啊,大堰河,你为什么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

我呆呆的看檐头的写着我不认得的“天伦叙乐”的匾,

我摸着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钮扣,

我看着母亲怀里的不熟识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

我吃着研了三番的白米的饭,

但,我是这般忸怩不安!因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开始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们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篮到村边的结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萝卜,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猪吃的麦糟,

她含着笑,扇着炖肉的炉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团箕到广场上去晒好那些大豆和小麦,

大堰河,为了生活,

在她流尽了她的乳液之后,

她就用抱过我的两臂,劳动了。

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

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

为了他,常悄悄的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为了他,走到她的身边叫一声“妈”,

大堰河,把他画的大红大绿的关云长贴在灶边的墙上,

大堰河,会对她的邻居夸口赞美她的乳儿;

大堰河曾做了一个不能对人说的梦:

在梦里,她吃着她的乳儿的婚酒,

坐在辉煌的结彩的堂上,

而她的娇美的媳妇亲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爱她的乳儿!

大堰河,在她的梦没有做醒的时候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她死时,平时打骂她的丈夫也为她流泪,

五个儿子,个个哭得很悲,

她死时,轻轻的呼着她的乳儿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时,乳儿不在她的旁侧。

大堰河,含泪的去了!

同着四十几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数不尽的奴隶的凄苦,

同着四块钱的棺材和几束稻草,

同着几尺长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纸钱的灰,

大堰河,她含泪的去了。

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儿做了土匪,

第二个死在炮火的烟里,

第三,第四,第五在师傅和地主的叱骂声里过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写着给予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语。

当我经了长长的飘泊回到故土时,

在山腰里,田野上,

兄弟们碰见时,是比六七年前更要亲密!

这,这是为你,静静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儿是在狱里,

写着一首呈给你的赞美诗,

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呈给你拥抱过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给你吻过我的唇,

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

呈给你养育了我的乳房,

呈给你的儿子们,我的兄弟们,

呈给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们的儿子,

呈给爱我如爱她自己的儿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

你的儿子,

我敬你

爱你!

雪朝,十四,一,一九三三。

[鉴赏]

艾青(1910—1996),原名蒋正涵,字养源,号海澄,浙江金华人。1928年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院绘画系,在院长、画家林风眠的鼓励下,于翌年春天赴法国巴黎习画。在法期间,他“读了一些哲学和文学的书——爱上了诗”。1932年初回国,加入“中国左翼美术家联盟”,7月因从事爱国运动被捕入狱,并被诬控为“颠覆政府”获刑6年。在狱中,他写下了大量诗篇,其中《大堰河——我的褓姆》一诗,使艾青一举成名。1935年10月艾青被释出狱。1936年通过友人资助在上海自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大堰河》。艾青的其他代表作品包括诗集《北方》、《他死在第二次》、《黎明的通知》、《宝石的红星》、《海岬上》、《归来的歌》等。

《大堰河——我的褓姆》是一位乡村之子献给他真正的母亲——中国大地上善良而不幸的普通农妇的赞美诗。这首诗的创作来自艾青童年记忆与牢狱生活的双重激发。艾青曾经回忆道,他从小在一位叫作大叶荷的乳母怀里长大,这位贫苦的农妇“把自己的女孩溺死,专来哺育我”。在诗中,大堰河成为中国乡村妇女历史命运的一座雕像,这是一位在“苦难”中“沉默”的大地女神,一位宽厚、慈爱、淳朴的生命之母。同时,艾青也从大堰河平凡的一生中,深刻洞见了中国农民近乎宿命式的不幸,由此激发出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的巨大怜悯。

“土地”与“太阳”是艾青诗歌的两个中心意象。作为一位心贴着大地的行吟诗人,在艾青的诗作中,“土地”这一意象凝聚着乡土中国的历史记忆,象征着一个“世界上最艰苦与最古老的种族”,象征着毕生与土地合而为一的多灾多难的中国农民。面对土地与人民的受难,尤其是面对“被烽火所啮啃着的”中国农民。艾青的诗歌基调是忧郁的。正如诗人在《我爱这土地》中的深情告白: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而热烈燃烧的“太阳”意象则代表着艾青诗魂的另一面——对理想与光明的执著追求。当“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锁着中国”的时候,诗人用他那只从欧罗巴带回的芦笛始终歌唱着,歌唱着太阳、朝霞、黎明、曙光、火焰与生命。这一意象群象征着祖国光明的前途,象征着革命必胜的信念,艾青以此向读者传递着一个时代的幸福预言。

艾青是由画家而成为诗人的。他的诗作,受到法国印象派绘画的深刻影响,重视瞬间感觉的捕捉,并运用艾青式的“光”与“色”来加以表现。如“呈给你黄土下紫色的灵魂”、“呈给你泥黑的温柔的脸颜”。这些诗句中的光彩与色调,不仅具有自然态的美感,更积淀着深划的社会心理内容。

艾青是自由诗体的自觉提倡者,他的创作充分显示了自由诗体所能承载的艺术容量。他强调诗的”散文美”。他认为“口语是美的,它存在于人的日常生活里。它富有人间味。它使我们感到无比的亲切。”“而口语是最散文的”,故而“散文是先天的比韵文美”。《大堰河——我的褓姆》全诗共十三节,少则四行诗一节,多则十六行诗一节;少则每行两字,多则每行二十字,全诗不是以韵脚,而是以首尾句的重复造成复沓的情感基调。这首诗充分体现了艾青诗体的特点——在情感的奔放与诗形的约束之间取得和谐自由之美。

(向阳)

太阳……………………………艾青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它以难遮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

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

当它来时,我听见

冬蛰的虫蛹转动于地下

群众在旷场上高声说话

城市从远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我仍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

一九三七年春。

[鉴赏]

这首诗写于1937年春,中国正处于新旧交替的历史大变革时期。诗人的目光穿透这黎明前浓重的黑暗,敏锐的感觉到曙光的即将来临。诗人把对光明、自由的向往和信心融注于诗行,因而成就了这篇气势磅礴的《太阳》。

诗的音节用短短的几句便烘出了“太阳”“滚来”的气势。三个排比句点出了历史脚步的滞重,然而诗人笔锋一转,“向我”和“滚来”四个字写尽了历史的必然及诗人自己的坚信。接下来,诗歌着重描写了太阳到来之后的巨大影响:大地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简洁的语言中跳动着丰富的意象,复苏的景象尽在笔下。而当太阳的光芒照射在诗人自己身上时,我们看到了新的“我”的诞生,仿佛听到了诗人的胸膛被撕开的声音,太阳的伟大和诗人的决心被写得淋漓尽致。

诗人善于捕捉意象,并用拟人等手法使笔下的意象活动起来,造成一种一切都在动中的生机勃勃的意境,充分表达了诗人渴望除旧布新的躁动的情感。

(王大武)

手推车……………………………艾青

在黄河流过的地域

在无数的枯干了的河底

手推车

以唯一的轮子

发出使阴暗的天穹痉挛的尖音

穿过寒冷与静寂

从这一个山脚

到那一个山脚

彻响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在冰雪凝冻的日子

在贫穷的小村与小村之间

手推车

以单独的轮子

刻画在灰黄土层上的深深的辙

穿过广阔与荒漠

从这一条路

到那一条路

交织着

北国人民的悲哀

1938年初

[鉴赏]

这首诗写于1938年1月,诗人第一次踏上北方土地的时候。面对着北方大地满目的疮痍和北国人民的苦难,艾青以一个画者所擅长速写的那种洗练而有力度的造型语言,写了近十首凝重的小诗,《手推车》是其中一首。

全诗极为简洁,诗人围绕“手推车”这一北方大地特有的物象,通过对手推车动静两幅画面的描绘,凝聚了北国人民浓重的悲哀、苦难和诗人的忧郁。同时,诗人又用光、色为主体意象创造了一个适宜的背景:“黄河流过的地域”,“枯干了的河底”, “阴暗的天穹”,“冰雪凝冻”……一切都是那么暗淡无光,荒凉凄冷,更烘托和加强了“悲哀”这一主调。

在形式上,两节诗的对应句子在句法结构上基本上是一样的,只是词语内容不同,这种形式上的复沓,不仅造成情感上的复沓,而且形成音节上的回环往复,使全诗呈现出自然和谐的风貌。

(王大武)

我爱这土地……………………………艾青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1938年11月17日。

[鉴赏]

仅从这首诗的题目看,诗人的意图表达得很明确,就是突出了一个“爱”字。对于土地的爱,诗人在其很多诗篇中都表达过,但情感这样浓烈、这样撼动人心的并不多见。

诗作采用直接抒情的方式,来表达诗人浓烈的情感:为祖国而歌。三个排比句象征性地勾勒出了诗人所深爱的土地的面貌:它并不可爱,相反,它古老沉重,满目疮痍,战火连年。但它已不是一潭死水,历史的变革已经笼罩在这片灾难深重的土地上空,人民也开始觉醒,那“无比温柔的黎明”指日可待。诗人的喉咙因爱的灼烧和忧虑而“嘶哑”,但依然要为这土地唱出泣血的歌。即便是死亡,也要把“羽毛腐烂在这士地里面”,人和土地的情感被画得入木三分,诗人的情感至此已经浓烈得无以复加,但诗歌并没有就此止步,最后两句,一问一答,朴实平易的话语终于让人潸然泪下。

这首诗虽然是直接抒情,但诗人巧妙地设计了一个鸟儿歌唱的图景,通过鸟儿的口,象征性地表达自己的情感,这就避免了直抒胸臆可能带来的直白和浅露。

(刘洪文)

虎斑贝……………………………艾青

美丽的虎斑纹

闪灼在你身上

是什么把你磨得这样光

是什么把你擦得这样亮

比最好的瓷器细腻,

比洁白的宝石坚硬

像鹅蛋似的椭圆滑润

找不到针尖大的伤痕

在绝望的海底多少年

在万顷波涛中打滚

一身是玉石的盔甲

保护着最易受伤的生命

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

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

[鉴赏]

1957年,自信“没有理由怀疑我能为社会主义歌唱”的艾青被打成右派,从此,诗人沉默了。1979年,在挨过了二十年磨难之后,快七十岁的艾青回到北京,重新拿起了诗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