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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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天云。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向马丽娅?马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他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楣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代,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1970年

[鉴赏]

重读《圣经》是绿原“牛棚诗抄系列”中的一首,写于1970年那个风雨如晦的时代。所谓“牛棚”是指当时一大批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各地比较偏远的农村或农场,或所谓的“五七”干校进行劳动改造。他们往往与牛羊们在一起生活,他们不少的人住的就是牛棚。就这样,他们被剥夺了从事科学研究和文艺创作的权利。此诗通过记录自己偷偷地阅读《圣经》时的心灵震动,揭露了那个人妖颠倒与黑白混淆时代的可笑与某些政治人物的可耻,也表现了一代知识分子人格的觉醒与追求真理的勇气。

诗人选取在偶然的情况下,自己情不得已偷读《圣经》的真切感受,表达了对当时人间社会的深刻认识,这种表达是相当自然而真实的。诗人自说不是一个宗教信仰者,不是为了灵魂的安静而读,也不是为了思想上改造而读,完全是为了排遣寂寞难耐的时间,才偶然读到,但诗人获得的人性启示却是巨大的。“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奧秘探寻,/纯粹是为了排遣愁绪:一下子/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都是实话,没有任何一点做作,其诗情是相当真诚的。这是此诗之所以动人心魄的最根本原因。

这偶然产生的“但丁式”的感悟,升华了诗的境界。“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诗人将《圣经》所描写的时代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相联系,从而更加真切地认识到自己时代的本质,当然首先是对真理的感觉。他同情与敬佩《圣经》中那些人物,认为他们一个一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就连“犹大”和“罗马总督”,也都是可敬的。这种对于历史人物的认识,远远超越了那一时代人们的思想水平。于是,他以这样的诗句,集中而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感觉:“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其揭露性和批判性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况且在那样一个相当险恶的时候。诗人说真话的品质与大无畏的人格力量,于此表露无遗。

诗人对重读《圣经》时的时间与空间的描写:清冷的夜晚,淡淡的月光,世纪初年的一盏油灯,清晨的鸡鸣的荒村,等等,让人想到那样一个特定年代的人文与社会情景,其典型意义是不可低估的。诗人以历史的真实观复现当时的时空于诗篇之中,平实而自然,却无意之中透露了一线曙光。诗往往不是产生于刻意地追求之中,而是产生于一个真实生活的人自然的人生感觉之中。

以讲故事的方式展开自己的人生故事,与流沙河的组诗《故园六咏》格调相似,且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此诗以历史与宗教的理性方式表达生活与现实的感性,其深厚的思想性、历史感、时代感是超越他人的。

在牢狱……………………………牛汉

春天

菜花正飘香,

我被关进牢狱。

母亲

穿一身黑布衣裳,

从老远的西北高原,

带着收尸的棺材钱,

独自赶来看我:

听说

你死了。

脑壳被砸烂……

我并没有死。

母亲

到牢狱看我,

我和母亲中间

站着一个狱卒,

隔着两道密密的铁栅栏,

母亲向我伸出

颤颤的手,

我握不到,握不到……

但母亲和我

都没有哭泣。

母亲问我:

狱里

受罪了吧!

我无言……

母亲懂得我的心,

狱里,狱外

同样是狂暴的迫害,

同样有一个不屈的

敢于犯罪的意志。

1946年春

[鉴赏]

牛汉(1923-),原名史成汉,蒙古族,山西省定襄县人。早年在西安编辑《流火)杂志,1955年因“胡风事件”被牵连。1978年参加创办《新文学史料》,后任主编。出版有诗集《彩色的生活》、《海上蝴蝶》、《沉默的悬崖》和《牛汉抒情诗选》等。

《在牢狱》写于1946年的春天,是牛汉早期的一首作品,表面上只是一首关于自己与母亲之间,也就是在狱中探视者与被探视者之间的对话,平常得很,但如果联系到那样一个全民争取民主、争取解放的特定时代,此诗所写意义重大。我们认为,此诗独到地表达了人们对那个黑暗的罪恶时代的控诉,也描写了人间母与子之间的真情,其内心情感的丰富性和时代背景的鲜明性的结合,为那个时代的青年知识分子留下了生动而完整的情感生活的档案。给我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诗中典型情景的选取与创造,恰好是这样一种没有任何夸张与装饰的情景,让我们产生一种触目惊心的心理反映,如抒情主人公与母亲之间的时断时续的对话,与母亲之间隔着一个狱卒和两道栅栏,伸手相握而又没有办法握到的情景,正是菜花飘香的时节他被关进监狱的情节。也可以说,正是作者以自己的眼睛捕捉到的细节,质朴的、原生态的细节,才是诗作的血与肉的真正来源。

完全的口语化的表达,没有任何的象征与暗示,也没有什么反讽、反语等现代技法,恰好形成了此诗的以情感性的语言直接呈现的特色。表面上此诗全是母与子之间的对话,其实只是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心理语言,是一种标准的内心独白。没有色彩、没有形体、不整齐、不押韵的日常话语,其实是很符合那个从黄土高原来到黑暗大都市的母亲的心理的,也是符合那个时代的本来色调的。如果过于讲究色彩,则没有观看黑白电影片那样的感觉了。

如果说此诗运用了什么样的技巧,最典型的就是反衬:如说在菜花飘香的美好时节,本来应当享受生活却被敌人关进了黑黑的牢狱;母亲听说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从千里之外的故乡带着“棺材钱”赶来城里为他收尸,他却并没有死;狱里生活与狱外生活的对照,同样是狂暴的迫害,同样有一个“犯罪”的意志等。这样,自我命运之不能把握与自我命运的要把握,生命力之坚强与生命的受到摧残,那个黑白混淆、人妖颠倒的时代特征,也就被真切地写出来了。

自由自在的诗情表达,以自己和母子双方的心理表现为主体,是一种独到的艺术选择。诗行完全不整齐,一点都不讲韵律,也无所谓什么诗体,只是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以独白的方式表现出来,却大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之效。省略号的三次运用,给读者留下了许多的艺术空白。

全诗以“我”与“母亲”之间的情感表达为主线,这种情与景在那样一个特定时代具有相当的代表性,也具有一定的时代与文化意义。像白居易《卖炭翁》那样的诗作,外在的面相是以内在的心理情感为基础的,当然就具有一种史诗或诗史的意义。

(肖峰)

华南虎……………………………牛汉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斥

有的还苦苦劝诱

它却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啐……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像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我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1973年6月

[鉴赏]

《华南虎》写于1973年6月,那时诗人正在“文革”的风暴中受苦受难。诗中所刻写的“老虎”意象,正是诗人自己心灵的活写真,也是对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共同命运的高度概括。“老虎”即使只作为一个自然界的动物意象,也可以与德国大诗人里尔克笔下的“豹”意象相提并论。

诗中抒情主人公以内心独白方式与老虎的对话,超出了一般咏物诗范围,而达到了一种生命与生命交融的崇高境界。两种物类、两个灵魂,实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也许说此诗只是借“老虎”的意象来表达诗人自我的心灵,则更适合当时的实情。当然,老虎也是动物中颇有灵性的一种,但如果没有诗人合情合理的艺术想象,也不可能与本来相当凶狠的“老虎”进行如此自然亲切的对话。对“老虎”的写照,也就是对当代知识分子不幸命运的写照。那时的知识分子之生存处境,其实与笼中的“老虎”是毫无二致的。

意象的突显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也有不少平铺直叙的句子,如开始的两个诗节基本上是叙述一种情景,只是说自己并没有看到真正的老虎应有的斑纹和眼睛,但诗的最后却以想象的方式写出了自己非凡的艺术感觉:“洸惚之中听见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将全诗的情感推向了高潮,也成为了诗作的核心意象。为了此意象的出现,诗人在前面安排了一层一层的铺叙。如果说此诗中没有此意象,全诗将黯然失色。这就有点像郑板桥那首写雪花的诗,如果只有前面的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而没有最后“飞入芦花皆不见”的话,则平淡无奇,没有任何意味可言,甚至于全诗都将因此而不能成立。诗中所有的诗行都精彩也不现实,只要有那么一些句子闪光,也就可以了。

诗人对抒情的层次都有恰到好处的把握。诗人的着眼点由外到内,由平到奇,由叙到议,由景到情;诗情由低到高,一波一波地展开,最后达到了最高潮。这种情绪结构与节奏结构的安排,是独具匠心的。全诗也并不止于一个高潮,我认为“你梦见了苍苍的山林了 吗”为第二个高潮;看到老虎破碎的脚趾“滴血”而受到心灵震动,为第二个高潮;听到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感到一个巨大的灵魂奔过长空,为第三个高潮。三次高潮,三次闪光,给读者三次惊悟,而让读者思考的空间却更大。

此诗以物写心,以对话、叙述和想象相结合的方式,以自然的诗形排列、亲切自然的语言表达,将经历了艰苦磨难的一代知识分子那种不羁的灵魂写得活灵活现,波澜起伏。

(邹建军)

过黑发桥……………………………覃子豪

佩腰刀的山地人走过黑发桥

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

黑色的闪烁

如蝙蝠窜入黄昏

黑发的山地人归去

白头的鹭鸶。满天飞翔

一片纯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黄昏是桥上的理发匠

以火焰烧我的青丝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我独行

于山与海之间的无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发的林里

当蝙蝠目盲的时刻

黎明的海就飘动着

载满爱情的船舶

[鉴赏]

覃子豪(1912—1963),祖籍湖南,生于四川。曾入中法大学,留学于日本中央大学。主编《蓝星诗季刊》等,是蓝星诗社的主要发起人。与纪弦、钟鼎文并称为“台湾诗坛三老”。有《海洋诗抄》、《向日葵》、《画廊》等诗集问世。

人自从在世界上呱呱落地后,他就不得不直面一个非常严峻而又残酷的死后归宿问题。

覃子豪的这首诗,表现的就是生命的衰老和再生的主题。

此诗的第一节就突出了“佩腰刀的山地人”在黑发桥上孤独行走的形象。“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写他过黑发桥时的那种勇往直前的悲壮情状,“蝙蝠窜入黄昏”,交待的是山地人过黑发桥的时间,它暗示着,山地人在经历了白天漫长的旅程后,最终开始踏上了通往彼岸世界的旅程。

第二节写黑发人向白发人、青年向老年的转换。从意象的分布上看,这节诗的意象可以划分成两个完全对立的类别,一类是暗示和象征年轻和生命的意象,如“黑发山地人”“我的青丝”;另一类则是暗示衰老和走向死亡的意象,如“白头鹭鸶”“一茎白发”。而诗人的意图显然不在强调这两类意象的矛盾和对立,而是在强调前一类意象向后一类意象的转换和过渡。由“黑发山地人”转化为“白发”叙述人,由“黑蝙蝠”转为“白鹭鸶”,都属于同类转换,它们不仅使诗歌情境的转换流畅自如,而且集中地表现了生命由年轻到衰老、由生走向死亡的过程。

在西方现代主义者看来,超越于现实世界之上,存在着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在那里,生与死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覃子豪专攻法国文学,尤其对法国象征派诗钻研颇深,他总是“企图在物象的背后搜寻一种似有似无,经验世界中从未出现过的,感官所不及的一些另外的存在”。这首诗的第三、四节,就表现了他对生命的再生和永恒的思考。人的衰老或死亡,并不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因为,走向衰老或死亡,就是走向人的发源地。此处的“古铜色的镜”隐喻的是过去的世界,因而,当生命回归到过去的世界后。他反而因为与“山与海”等大自然的接近和融合,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如人“无人之境”的无限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