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经典鉴赏(中国经典名作鉴赏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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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前两句展开自由联想,在“透明的葡萄”和“雪山幻想”(9)

[鉴赏]

伊沙(1966-),原名吴文健,生于四川成都。1989年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一直在西安工作,现在西安外国语学院社科部任教。有诗集《饿死诗人》、《一行乘三》、《野种之歌》等。

从诗集《饿死诗人》开始,伊沙坚持着口语化或者被人称为“后口语化”的写作。这往往使得伊沙的作品看似十分简单。但如果不是以读报纸的方式阅读诗歌的话,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首相当讲究的作品。

简单地说,这首诗在种种矛盾对立、反讽、悖论、含混之中,凸现了两种教育、两种语言,乃至两种文化之间的对立、对比与抗衡。

首先可以看到学院教授们与农民保姆张常氏之间的对立。教授们代表着学院、大学教育,而这种教育体制事实上是一种来自西方的教育模式(集中分班级授课);张常氏对美国专家孩子的教育,则是中国传统教育方式的典型象征(私人方式的私塾教育)。中国传统方式教育的结果,并不一定就不如西方教育或者中国今天的学院派教育。中国传统方式的教育,其影响最后甚至可能是深入骨髓的,就像美国专家的孩子,经过张常氏的调教,最后不但形似——“一把鼻涕的崽子”,而且神似——“满脸中国农民式的/朴实与狡黠”。

到了这里就不难发现,当诗歌中写到,张常氏把一名美国专家的孩子“带了四年”,这个看似简单随意的句子,其实非常讲究:“带”在这里固然似保姆带孩子的“带”,其实也是教授带学生的“带”。 “四年”既是张常氏当保姆的时间长度,也是现代学院派教育体制完成一个阶段教育通常的时间长度。于是这些字含混了自身的多种含义,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糅合在一起,巧妙地完成了西方/现代中国教育体制(学院式)与中国传统教育方式(私塾式)之间的对照。

其次,外语学院的教授们和农民保姆张常氏之间的对立还在两种语言之间凸现出来:外语学院的教授们正在把讲汉语的中国青年教育成讲英语的青年,把他们英语化,或者说,把汉语思想文化变成英语思想文化——因为在今天,语言已经不仅仅是工具和手段,它直接就是我们的存在、我们的思想本身;张常氏则做着完全相反的工作:把讲英语的孩子培养成最地道的、说汉语的娃娃,比如她首先将孩子“命名为狗旦”,就像我们的英语教授首先给我们一个英语名字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不向教授们低头”,却“曾向一位老保姆致敬”的真正原因。

最后。诗歌事实上把我们带入了中西文化之间,或者准确地说,是中国这个最古老的文化与目前西方(美国)最强势文化之间的对立。

诗歌中的外语学院的“专家”被设定为“美国”专家,这是因为,英语显然是最强势文化的语言代表;虽然讲英语的国家不止一个,但只有美国才是最强势文化的国家代表。这是设定的一方面;还有与之对立的另外一个方面:农民保姆张常氏来自“陕西省蓝田县下归乡”,之所以偏偏来自这里,是因为1963—1964年,陕西蓝田发现了“蓝田猿人”,蓝田因而成为中华民族史前文化的摇篮之一。而更有趣的是,当年在蓝田发现的两个猿人化石,均为女性,而且首先发现的一个就是老年女性的下颌骨化石。换句话说,就像讲英语的“美国专家”,是当今最强势文化的代表一样,这个操秦腔、来自陕西蓝田的张常氏,并非普普通通的保姆,而是最古老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源远流长历史的一块化石,一个象征。

果真如此,这首诗歌的标题——“张常氏,你的保姆”——就不难理解:的确,对每一个用汉语写作和阅读的人而言,对每个汉语人而言(甚至哪怕“你”一开始并不是汉语人),张常氏,就是或者说可以是“你”的“保姆”。

(王毅)

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王家新

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

比一阵虚弱的阳光

更能给冬天带来生气

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

双手有力,准确

他进入事物,令我震动、惊悚

而严冬将至

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比他肩胛上的冬天

更沉着,也更

专注

斧头下来的一瞬,比一场革命

更能中止

我的写作

我抬起头来。看他在院子里起身

走动,转身离去

心想:他不仅仅能度过冬天

1989.10

[鉴赏]

王家新(1957-),湖北丹江口人。1978年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并开始诗歌创作,现执教于北京教育学院,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等。

众所周知,王家新是著名的“知识分子”写作的突出代表。王家新说,所谓“知识分子”写作,“它首先是对写作的独立性、人文价值取向和批判精神的要求,对作为中国现代诗歌久已缺席的某种品格的要求。而在事实上,在当代物质文化深刻影响着人们生活的今天,诗歌写作也不再可能是那种‘纯诗写作’或拔着自己头发升天的‘神性写作’(于坚语);如果它要切入我们当下最根本的生存处境和文化困惑之中,如果它要担当起诗歌的道义责任和文化责任,那它必然会是一种知识分子写作。” 以诗歌的形式积极介入生活是王家新90年代诗歌的显著特征。

劈木柴过冬,大约是北方常见的生活场景,但却给了诗人以启发,让他从劈木柴的日常事件里获得一种精神启迪:以一种从容、沉着、坚韧、理性的态度应对现实的严峻。

诗歌一开始,就道出了一个深刻的思想,一种积极主动的“承担”精神。为什么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会比一阵虚弱的阳光更能给冬天带来生气?因为“阳光”是外在的。是依赖性的,缺乏应对严冬的主动性,面对严寒,与其祈求虚弱的阳光,还不如以迎战的姿态投身生活,而这种积极主动的姿态恰恰是冬天最富于生气的景象。于此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坚韧和自信。

接下来,诗人以简洁的文字,凸现了劈木柴过冬的人的精神特征:有力、准确、沉着、专注。诗人在这里摒除了一般具象描写的方法,不是以画面呈现的方式再现劈木柴人的行为举止,而是以“抽象”的方式,紧紧抓住劈木柴动作背后的精神,将本质直接呈现出来,而透过本质,又能让读者还原出无比丰富的生活场景。作者不说劈木柴,而说“进入事物”,而“进入事物”更能引发读者的想象,这大概是上世纪40年代以来出现的“知性写作”的一大特点,以抽象写具象,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诗歌的张力大为增强。而“一个劈木柴过冬的人,比他肩胛上的冬天/更沉着”,其画面感决不逊于具体的描绘,因为它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劈柴人肩胛上的冬天。更看到了他肩胛的沉着运动。其凝重程度堪与油画媲美。

后两节是一种感触,“斧头下来的一瞬,比一场革命/更能中止/我的写作”,是因为斧头比笔更有力,劈木柴过冬的沉着应对比苍白的写作更实在。有沉着的精神和应对的策略,什么严冬度不过去呢? “他不仅仅能度过冬天”,正是全诗的主旨所在。

此诗以具体的生活事件,寄寓生活哲理。表达一种临危不乱、临危不惧的精神,颇具从容的美感。

(夏元明)

帕斯捷尔纳克……………………………王家新

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响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询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1990.12

[鉴赏]

《帕斯捷尔纳克》是王家新诗作的优秀代表,受到许多专家学者的高度称许。如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评价说:“所以这首诗一经发表便传诵一时,它以个人的睿智和忧伤体认了一个时代苦难的形象,然后确立起了一种要求承担苦难并朝向灵魂的高贵的存在尺度。”

“体认时代苦难的形象”和“确立承担苦难并朝向灵魂的高贵的存在尺度”,是对《帕》诗主题最精到的概括。

帕斯捷尔纳克是前苏联著名作家、诗人,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帕氏是一个忠实于自己内心体验的作家,可是进入苏联后,他的创作自由受到了限制,长期处于被压抑的状态。50年代后期,他创作了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触怒当时的苏联政府,受到强烈批判。帕氏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

王家新笔下的帕斯捷尔纳克是个悲剧形象。帕氏的悲剧一方面体现为对苦难的承担,另一方面体现为对美好信念的坚守。“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为了获得,而放弃/为了生,你要求去死,彻底地死。”以肉体的受难,维护精神的圣洁,这是一种类似于普罗米修斯的品格,具有一种悲壮的崇高。帕斯捷尔纳克深爱着他的祖国,深爱着俄罗斯的文化,列维坦的秋天,普希金的诗韵,还有“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是诗人“忍受更疯狂的风雪扑打”时的精神支柱。诗人不以这种承担为苦,相反“这是幸福,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为了拯救而牺牲是人生最大的快乐——帕斯捷尔纳克和王家新怀有共同的信念。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种精神象征,“是王家新为自己及同时代人所矗立的精神高度”,所以《帕》诗采取了与诗人直接对话的方式来倾诉对崇高的追随。“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以几千里风云的穿越/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这是一种深情的倾诉,所谓“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句),无限感慨尽在不言之中。王家新把自己看作是帕斯捷尔纳克精神命定的继承人,不是自己刻意步帕氏的后尘,而是帕氏“从一次次劫难里”“找到我”,“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这种超越时空的心灵感应,无疑加重了向往崇高的精神分量。比较起王家新同类题材的其他作品,《帕》诗之所以别具一格,原因就在于自我的溶入。能够从诗中感受到自我的形象,才能真正打动读者,否则有掉书袋之嫌。

王家新曾说他很欣赏杜甫的“老去诗篇浑漫与”,他认为“这不是随和,更不是敷衍,而是一种更深厚的人生境界的呈现。”

这种境界是从容和朴素的,《帕》诗庶几近之。

第四十二个夏季……………………………王家新

1

夏季即将过去。

蟋蟀在夜里、在黑暗中唱它最后的歌。

秋凉来到我的院子里,而在某处

在一只已不属于我的耳朵里,

蝉鸣仍在不懈地

丈量一棵老榆树的高度

2

夏季即将过去。

它的暴力留在一首膨胀的诗里。

整个夏天我都在倾听,

我的耳朵聋了,仍在倾听;

先是艳俗的蛙歌,然后是蚊虫,尖锐的

在枕边嗡嗡作响的痛苦;

现在,我听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间,

在泥土的黑暗里,

几乎表达了一种愤怒。

3

夏季即将过去。

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过去而我承认

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我从生活中

什么也没有学到。

现在,我走入蟋蟀的歌声中。

我仰望星空——伟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

一只小小苍蝇的痛苦。

1999.9

[鉴赏]

此诗写于1999年9月,王家新四十二岁。

王家新在回答日本汉学家普美子关于诗歌的“日常性”提问时说:“事实是,对任何一个诗人而言,缺乏的都不是什么生活,而是把生活转化为诗歌的能力。”《第四十二个夏季》是将日常生活转化为诗的成功范例。

王家新写诗有一种“随笔性”,信手从生活中拈出一个细节,然后顺着这一细节往前发展,如《回答》:“起风了!多美呵,德国南部的秋天——/只一夜霜寒,山上山下的树木全变了……”有一种散文的亲切,触景生情,自然熨帖。另一首《日记》也是成功的代表。《第四十二个夏季》也来自日常生活,四十二个夏季即四十二岁生日,作者在季节的转换中,感悟到一种人生境界,因而写下了这首诗。此诗看似不经意,却颇耐回味。

全诗三节。第一节是写夏季将去,秋凉来临,作者抓住了两个很有代表性的事物:蝉和蟋蟀,十分准确地写出了季节转换的特点。 “一只不属于我的耳朵”,说明意识已经告别了夏季,进入到凉秋了。

第二节是在象征层面上的展开。“夏天”象征暴力、聒噪、艳俗、尖锐、“盲目的欲望”。“我听到蟋蟀振翅,在草棵间,/在泥土的黑暗里,/几乎表达了一种愤怒”,是对“夏天”的否定。“夏天”是青春期,如今诗人已入中年,心境趋于博大平静,故不满意一种欲望的膨胀。这也是“中年写作”的特征。

第三节是直接将季节与自己的生命联系起来,表现步入人生之秋的境界。“生命中的第四十二个夏季过去而我承认/除了肉体的盲目欲望我从生活中/什么也没有学到”,这是“今是昨非”的生命升华。孔子说“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诗人正由“不惑”进入到“知天命”的年轮,境界便大为不同了。“我仰望星空——伟大的星空,是你使我理解了/一只小小苍蝇的痛苦”,在浩大的时空背景下,作者理解了生命的渺小,也理解了众生的平等。

旧时常有各种生日诗,王家新此写也可以算作生日诗,但不落陈套,运用隐喻的方法,层层推进,颇有妙手偶得的轻巧。“蟋蟀”、“蝉”、“苍蝇”均是作者乡居常见的事物,一经入诗,佳韵迭出,这非激情少年所能为。三节诗均以“夏季即将过去”开头,增加了诗的旋律美,也使诗的外形更加整饬。

(夏元明)

一夜肖邦欧阳……………………………江河

只听一支曲子,

只为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个肖邦对世界已经足够。

谁在这样的钢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经弹过的曲子重新弹奏一遍,

好像从来没有弹过。

可以一遍一遍将它弹上一夜,

然后终生不再去弹。

可以死于一夜肖邦,

然后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时间活过来。

可以把肖邦弹得好像弹错了一样。

可以只弹旋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弹经过句,像一次远行穿过月亮,

只弹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阳光,

或阳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块黑暗。

可以把柔板弹奏得像一片开阔地,

像一场大雪迟迟不肯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像刚刚才走开。

可以

把肖邦弹奏得好像没有肖邦。

可以让一夜肖邦融化在撒旦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