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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归来记(7)

在我们的客人离开后,福尔摩斯仍然保持着他那职业式的沉着与冷静。我非常了解他,能够轻易看出他心底那抑制不住的兴奋。客人宽厚的背影刚从门口消失,我的伙伴就按捺不住自己,冲到了桌前,摆好那些纸条开始了精密的分析。一连两个小时,我看着他把画上的小人和字母来回地换掉。他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好像把我给忘了,干得好时,就一会儿吹哨一会儿唱歌;干得不顺时,就皱着眉头,两眼发呆。最后他兴奋地叫喊着,从椅子上跳起来了,两手不断地摩擦、转圈圈。他在电报纸上写了很长的电报。“华生,若回电的内容符合我所想的,你就又能在记录中添一件很有趣的案子了。”他说道,“我想咱俩明天该去一趟诺福克,告诉他一些好消息,好让他消除苦恼。”

说实在的,我那时真想问个究竟,但我了解他愿意在他挑选的时间、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谈论他的发现。因此,我只好等,直到他觉得应该和我说的那一天。

可是,回电迟迟不到,我们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门铃只要一响,福尔摩斯就飞奔出去。直到第二天晚上,希尔顿·丘比特来了一封信,说他家里很好,只是一天早晨又发现了一行跳舞的小人,并随信寄来。福尔摩斯趴在桌子上,仔细研究这张图。突然他站起来发出惊讶、悲哀的叫喊声,焦急使他的脸色难看极了。

“我们不能再让这事发展下去了,”他说道,“今晚有去北沃尔沙姆的火车吗?”

我赶紧找出了列车时刻表,结果末班车刚开走。

“那明天咱们坐首班车去,”福尔摩斯说道,“现在咱们必须出面了。啊,咱们的电报来了,等一下,赫德森太太,可能需要拍个回电。没有必要了,完全像我所想的那样,看了电报之后,咱们更要让他知道此事,多耽误一小时就多一分危险,因为这个傻家伙已经陷入到危机四伏的天网中了。”

后来证实了事情正是那样的幼稚可笑、稀奇古怪。当时我心中充满了惊讶和恐惧。即使我想让读者能够对故事的结局保留些希望,但为了事实,我不得不照实讲下去。这件事的发生,使“马场村庄园”一度成为全英国妇孺皆知的名词了。

我们刚在北沃尔沙姆下车,一打听目的地,站长就向我们走来。“你们一定是从伦敦过来的侦探吧?”他问道。

福尔摩斯脸上立刻显出了厌烦的情绪。

“您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诺威奇的警长马丁刚从这儿经过。要不您二位就是外科医生吧?她现在还活着,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可能你们能赶上去救她,不过也只能让她活着去上绞架了。”

福尔摩斯焦急万分,脸色很难看。

“我们必须得去马场村庄园,”他说道,“但我并未听说那里出事了呀。”

“事情恐怖极了,”站长说道,“希尔顿·丘比特夫妇都被枪打了,她先用枪打了丈夫,然后又打了自己,这是从佣人那里得知的。男的早已死了,女的生还希望不大。咳,太可惜了,原来他们可是我们这里最有资历和最为体面的一家人!”

福尔摩斯顾不上说话了,赶紧上了马车,在这一路上,他一言不发。我从未见他这样绝望过,在从伦敦到这儿的路上,他的情绪一直不稳定。他把早报仔细地查看了一遍,我看到他是那样忧心忡忡。如今,他所预料的最坏可能突然间变成了事实,使他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他紧靠在位子上,静静地想着这个不愿看到的变故。这一带有许多使我们感兴趣的东西,那时我们正经过英国一个独一无二的乡村,几个新建的农舍表明这一带聚居的人很少。一片平坦青葱的大地上耸立着巨大方塔形的教堂,显示出古东安格利亚王国的光辉繁盛。在诺福克青葱的岸边有一片蓝紫色的日耳曼海,马车夫用鞭子指着那小树林深处的老式砖木的山墙说:“那便是马场村庄园。”

马车刚驶到带圆柱门廊的大门前时,黑色的工具房和那个总发现跳舞小人的地方就引起我的种种联想。诺福克警察局的马丁警长是一个矮小精干、行动机敏的人,脸上留着短短的胡须,那时他刚从一辆一匹马拉的马车上下来。在他听到我同伴的名字时,显得无比惊讶。

“啊,福尔摩斯先生,这个案子发生在今天凌晨三点,您在伦敦怎么会听说,并且能够和我一样快就赶到这里呢?”

“我已经预料出来了,本想到这儿来阻止它发生的。”

“想必您一定得到很多重要的证据了,这方面我一点儿都不清楚。因为听说他们夫妻一直很恩爱。”

“我唯一有的是跳舞的小人做物证,”福尔摩斯说道,“以后再做解释吧。现在,既然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我很想凭我现有的资料来维护正义,您是想让我参加您的调查,还是宁愿自己采取行动?”

“若能和您共同调查的话,我觉得非常荣幸。”警长诚恳地说。

“若是这样的话,我立刻听取证词,进行调查,一刻都不能耽误。”

马丁警长非常明智,他让我的同伴可随便采取行动,自己则直接记录结果。本地的外科医生是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他刚从丘比特太太的卧室走出来,报告上说她的伤势极其严重,但还未致命。子弹是从她的前额打进去的,也许要过段时间才能恢复知觉吧。有关她是被打伤还是自杀,他不敢轻下断言。这一枪肯定是从离她很近的地方打的。因为在房间里只发现一把枪,里面只发了两颗子弹。希尔顿·丘比特先生的心脏被子弹击穿。可以假设希尔顿先开枪打他妻子,也可以假设他妻子是杀人凶手,因为枪掉在他俩中间的地板上。

“你们搬动过他吗?”

“没有,只把他妻子抬了出来。她伤得很重,不可能让她总躺在地板上吧。”

“你来多久了,医生?”

“从四点钟一直到现在。”

“还有其他人在吗?

“有,就是这位警长呀。”

“您没有碰其他东西吧?”

“没有。”

“您考虑得很仔细,是谁把您请来的?”

“他家的女佣桑德斯。”

“是她发现的吗?”

“是她和厨子金太太两人一起发现的。”

“您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吗?”

“我想应该在厨房吧。”

“我看咱们有必要听听她们的话。”

有着橡木墙与高窗的古老大厅现在变成了调查庭。福尔摩斯坐在那把老式的椅子上,疲惫极了,但他的双眼严厉而有亮光。我能从他眼里看出坚定不移的决心。他准备用最大的精力来调查这个案子,要为他的那位没能被搭救的年轻人报仇。坐在大厅里的都是些奇怪的人,马丁警长,衣着整洁;乡村医生,白发苍苍;还有我本人和一个呆头呆脑的本村警察。

这两个妇女说得很明白,她们在睡梦中被一声爆裂声响惊醒,后来又响了一声。她们住的房间是挨着的,金太太很快就跑到桑德斯的房间来了。她们一起下楼,当时书房的门开着,桌上还点着蜡烛。在房间正中主人的脸朝下趴着,已经死了。他妻子弯着身子靠在窗户那边,脑袋贴着墙。她伤得很重,满脸都是血,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但不能说话了。烟和火药味充满了走廊和书房。当时窗户是关着的,而且是从里面插着的,在这一点上二人非常肯定。她们马上叫人去找医生和警察。后来在马夫和马倌的帮助下,他们把受伤的女主人抬到她的卧室。出事前他们夫妇都已在床上睡过,她穿着睡衣,他则在睡衣外加了件晨袍。书房的东西也没有被动过。就她们所了解的,夫妻二人从未吵过架,她们一直把他们夫妇看作非常和睦的一对。

这些就是女仆证词的重点。当她们回答马丁警长的问题时,都非常确定当时所有的门都在里面闩上了,根本谁都跑不了。

当她们回答福尔摩斯的问题时,都记得刚从楼顶跑下来时就闻到了火药的味道。福尔摩斯对他的同行马丁警长说:“请您注意这个事实,咱们现在便可以开始调查了。”

书房并不大,三面靠墙都是书,一扇窗户向着花园的方向,在窗户那儿放了一张书桌,我们最先看到的便是那位不幸丧命的绅士的遗体。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躯横躺在屋子里,当时子弹是从正面射过来的,穿过心脏后仍留在了身体里,他因此无药可救了。他的死显然是瞬间而且无痛苦的,晨袍和手上并没有火药的味道。据乡村医生说,女主人脸上有火药味,但手上没有。

“没有火药痕迹并没有什么,要是有的话,情况会完全不一样了。”福尔摩斯说道,“除非子弹很不合适,这时火药会向后喷,否则无论打多少枪也不会有痕迹的。我想现在可以搬走丘比特先生的遗体了。大夫,你还未取出打伤女主人的那颗子弹吗?”

“这要做一次非常复杂的手术,才有可能把它取出。但是那支左轮手枪中还有四发子弹,另外那两颗早已打出,形成目前的两处伤口,这样六发子弹都有着落了。”

“好像是这样吧,”福尔摩斯说道,“那您能说说打在窗框上的那颗子弹吗?”他突然转过身去,用他瘦长的指头指向距窗框底大约有一英寸左右的一个小洞。

“太棒了!”警长大声地说,“您是如何发现的?”

“因为我一直在找它。”

“这个发现太惊人了!”乡村医生说道,“您说的太正确了,先生。也就是说,那个时候总共放了三枪,那么肯定有第三人在场了。可是这又能是谁呢?他又是怎样逃跑的呢?”

“是呀,先生。不过说实在话,当时我真的不太理解您的意思。”

“我想在开枪的同时,门窗肯定都是打开的,否则火药的烟味怎么会那么快就被吹上楼呢?房间内一定有风口,但我想门窗敞开的时间挺短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呢?”

“你看那蜡烛根本没被风吹得滴下蜡油来。”

“真厉害呀!”警长大声说,“太棒了!”

“我肯定了这场悲剧发生的时候窗户是敞开的这一点以后,就设想到其中可能有一个第三者,他肯定站在窗外向屋里开了一枪。这时若从屋里向窗外开枪,就有可能打中窗框。我一找,果然那儿有个弹孔。”

“可是窗户又怎样关上的呢?”

“把窗户关上是女主人本能的第一个动作。哎,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个女用手提包,是鳄鱼皮的,且镶着银边,小巧玲珑,摆在桌上。福尔摩斯把它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那里只有一卷英国银行钞票,共二十张,每张五十英镑,用橡皮筋捆在一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这手提包要保管好,它很可能会被作为物证。”福尔摩斯边说边把手提包和钱交给了警长。“现在一定得想办法解释这三颗子弹。从木头上的碎片可以看出,这子弹就是从屋里打出去的。我们应该再问问厨子金太太。金太太,您曾讲过您惊醒是由于听到很大的爆炸声,您的意思是说听起来比第二声更响吗?”

“让我怎么说呢?先生,我从睡梦中被惊醒,所以很难分辨。当时听起来是非常响。”

“您不认为很可能是同时开两枪的声音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先生。”

“我肯定那的确是两枪一起放的声音。警长,我看这没有什么要研究的了,若您愿和我一块儿去的话,咱们再去花园找找有没有新的证据。”

外面的那座花坛一直扩展到书房窗前。当我们走近花坛时,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那里潮湿的泥土有被人踩过的印迹。脚指细长,分明就是男子的大脚印。福尔摩斯如同猎犬追寻那被打中的飞鸟般,在草丛和地上的树叶里寻来寻去。忽然他高兴地大叫起来,捡起一个圆的小铜管。

“就像我所想的一样,”他说,“那把左轮手枪有排弹器,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第三枪的弹壳。警长,现在咱们的案子也办得差不多了。”

从这位乡村警官的脸上,我可以看出他对福尔摩斯快速奇巧地破案感到很惊讶。开始的时候,他还想说说自己的看法。现在他除了佩服之外,就只愿听从福尔摩斯的指挥了。

“您知道谁开的枪吗?”乡村警官问道。

“这个以后再作解释,因为现在还有几点我不太清楚。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最好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然后把这件事一次说个清楚。”

“依您的,福尔摩斯先生,我们只要抓到凶手就行了。”

“我并不想卖关子,但是在开始行动时就做一些复杂的解释没有用。我有所有线索,即使这女主人无法恢复过来,咱们还是可以想象出昨晚所发生的事,而且相信一定能够抓到凶手。我想了解一下,这附近是否有一个叫‘埃尔里奇’的旅店?”

问过所有佣人之后,没人听说过这家旅店。但小马倌帮了我们的忙,他说距这儿几英里处,也就是在东罗斯顿方向,有个叫埃尔里奇的农场主。

“那很偏僻吗?”

“是的,先生。”

“可能那儿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昨晚在这里所发生的事吧?”

“也许吧,先生。”

“备一匹马来,我的孩子,”福尔摩斯说道,“我想让你送一封信到埃尔里奇农场。”

他把那些画着跳舞小人的纸条从口袋里取出来,放在书桌上,坐下忙了一会儿,最后他把一封信交给了小马倌,告诉他一定把信交给收信人本人,一定要记住不要回答那个人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信封上零乱地写着地址和收信人的名字,不同于他以往写信的风格。信上写着的是:诺福克,东罗斯顿,埃尔里奇农场,阿贝·斯兰尼先生。

“警长,”福尔摩斯说道,“我想您最好打个电报过去要求派些警察过来,因为您很有可能抓到一个非常危险的犯人。送信的小孩子可以出发了。华生,若今天下午有火车回伦敦的话,我看咱俩最好先回去,去完成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化学分析,而且这儿的工作即将结束了。”

福尔摩斯打发那小马倌去送信,然后吩咐所有的佣人:若有人来看望太太,立即带客人去客厅,但不能说出太太的身体状况。他认真地交待完这些,最后把我们领进客厅,说现在的事态已不在我们所能控制的范围内了,大家尽量休息一下,等等吧,也许会有一些事发生的。那时乡村医生早已离开,看他的病去了,只留下警长和我。

“我能用一种有意思且有意义的方法,来和你们一起打发时间。”福尔摩斯一边说一边把椅子挪到了桌边,又在我们面前摊开了那几张画有小人的纸片,“华生,我还欠你一笔账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满足你的好奇心。对于您,警长,这个案件的整个过程可能会吸引您做一次不平凡的业务探讨。我必须告诉您一些很好玩的情况,那是希尔顿·丘比特先生两次来贝克街找我时跟我讲的。”接着他就大概地讲了讲。“摆在我们眼前的,便是那些罕见的作品,若不是它们成了这次恐怖悲剧的预兆,也许不管是谁看了都会一笑而过。我了解每个密码文字,也曾经写过有关这些方面的论文,其中分析过一百六十种各种各样的密码,但是这种是第一次看到。想出这种密码的人,是不想让别人看出的。他想让人以为是随手涂画的小孩画,但只要能看懂这些符号所代表的字母,再用密码的规律来解释,答案就很容易找出来了。第一张纸上的那句话很短,我只能有一点把握是其中一个符号代表“E”。你们应该了解,字母E在英文中最常见,它出现的次数多到即使在一个短的句子中也是最常见的。在第一张纸上的十五个符号上,有四个是相同的,也许把它假定为“E”很合理。这些图形中有的带或不带小旗。从它的分布来看,是想把句子的单句分出来。我想这个假设能够接受,就把E记了下来。”